第四章(1)
老話是對的,好運氣想找你,就算你關上大門它也會側著身子從門縫裡鑽進來。這年頭好運氣並不玄乎,說白了,就是錢。只有錢才能夠側著身子從門縫裡鑽來鑽去的。煙廠的老闆算什麼?這年頭大街上的老闆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螞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煙廠的老闆有錢,又不是他自己的,這就齊了。可是,劇團和戲校里的人們真正羨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來。春來這個小丫頭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運了。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來不僅僅只是筱燕秋的學生,簡直就是筱燕秋的寶貝女兒。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著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只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台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為"花旦"。這種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後來的戲迷們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細究起來,這筆賬還要記到著名大師梅蘭芳的頭上。梅老闆博大精深,他在長期的舞台實踐中把青衣與花旦的唱腔與表演程式雜糅在了一起,創建了一種有別於青衣同時又有別於花旦的新行當,也就是"花衫"。"花衫"行當的出現體現了梅老闆的求新與創造的精神,也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人們對青衣與花旦的區分也就再也不那麼頂真,不那麼嚴格了。比如說,當初所謂的"四大名旦"。這個統稱其實就十分馬虎,貼切的說法應當是"兩大名旦,兩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劇種都一起沒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話還得反過來說,對於學戲和演戲的人來說,這可是一點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們的唱腔、道白、行頭、台步、表演程式隔著九九艷陽天,真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永遠弄不到一起去。春來想學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說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則拖聲拖氣的,在沒有翻譯、不打字幕的情況下,比看盜版碟片還要吃力,一句話,青衣的韻腔道白說的整個就不是人話。唱腔就更不一樣了,花旦唱起來利索、爽朗,接近於捏著嗓子的流行歌曲,還歪著腦袋一蹦三跳,又活潑,又可愛,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則不同,就那麼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著小肚子,一手比劃著,在那兒晃悠著,蹺著個小指頭,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後後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戲劇如此不景氣,喜歡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幾個離休老幹部了。許多當紅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夾克站在麥克風前面亂了頭髮獅吼,就是到電視連續劇裡頭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報的文化版上"文化"那麼一下子。青衣說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現在的晚會那麼多,笑星歌星們再鬧騰,民族文化總是要弘揚的,國粹總是要保留的,"愛江山更愛美人"之後,最次也得來個"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們也不會把劇團戲稱為"蛋窩"的。春來是在三年級的下學期改學的青衣。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可是,一開腔,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台戲的料。筱燕秋和春來商量,讓她放棄花旦,改學青衣。春來不肯。商量來商量去,春來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里的一個笑話,一個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臉來,對春來說:"你要是不肯拜我為師,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學生,你答應不答應?"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春來還敢說什麼?戲校的人們還記得春來剛到戲校時的模樣,一口濃重的鄉下口音,衣袖和褲腿都短得要命,襪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時的春來一到冬天兩隻腮幫總是皴著的,裂了好幾道紅顏色的口子。沒有人會相信春來能出落成今天的這副模樣,什麼叫女大十八變?春來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子,一個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誰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誰能想到春來能趕上這趟車?筱燕秋在戲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麼多學生,細細排下來,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大紅大紫就不說了,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這樣的局面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失敗感。筱燕秋對自己是徹底死了心了,然而,畢竟又沒有死透。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裡頭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面前,親眼目睹著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親眼目睹著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無能為力。焦慮的過程加速了這種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摳都摳不住。說到底時光對女人太殘酷,對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歲,我的親爹,我的親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頭一回喝了酒,不到二兩。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著剪刀把廚房裡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著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當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面瓜衝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著面瓜,喊面瓜"親娘"。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著面瓜念起了道白:"親--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蕩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里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面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著面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面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親、娘、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