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排練廳立即走空了,只留下了筱燕秋與春來。春來同樣不敢看她的老師,弓著腰,假裝收拾東西。筱燕秋長久地望著春來,她年輕的側影是多麼的美,顴骨和下巴那兒發出瓷器才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覆復在心裡問:自己怎麼就沒她那個命?春來直起身來,發現老師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說:"春來,你過來。"春來停住了,愣在那兒沒有動。筱燕秋說:"春來,你把剛才我唱的那一段重來一遍。"春來咽了一口,她在這樣的時候怎麼敢做那樣的事。春來說:"老師。"筱燕秋沒開口,卻挪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春來的心裡頭慌亂了一回,不過看老師的架勢,躲是躲不過去了,反倒鎮定下來了,站好了,進了戲。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著春來,聽著春來,幾分鐘過後筱燕秋卻走神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大鏡子,大鏡子像戲台,十分殘酷地把春來和自己一同端出來了。筱燕秋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春來做起了比較。鏡子里的筱燕秋在春來的映照之下顯得那樣地老,幾乎有些丑了。當初的自己就是春來現在的這副樣子,她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人不能比人,這話真是殘忍。人不能比別人,人同樣不能和自己的過去攀比。什麼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鏡子會慢慢地告訴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處流,擋都擋不住。她想起了當初復出時的那種喜悅,那樣的喜悅說到底也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剎那之間就蕩然無存了。筱燕秋動搖了,甚至產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卻又捨棄不下。雖說春來的表演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從整體上說,這孩子超過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來如此年輕,未來的歲月實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陣難受,內中一陣一陣地酸,一陣一陣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細細說起來,筱燕秋就因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頭,可是,她實在沒有嫉妒過李雪芬。從來沒有,一天都沒有。但是,面對自己的學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厲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許自己嫉妒。她決定懲罰。她用指甲拚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銳的疼痛讓筱燕秋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輕鬆感。她站起身來,決定利用這個空隙幫春來排練,不允許自己有半點保留。筱燕秋站到春來的面前,面對面,手把手,從腰身到眼神,一點一點地解釋,一點一點地糾正,她一定要把春來鍛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太陽落下去了,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撫摸著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練大廳里的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了。她們忘記了開燈,師徒兩個在昏暗的光線下面反反覆復地比劃,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動作都細微到手指的最後一個關節。筱燕秋的臉離春來只有幾寸那麼遠,春來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在昏暗的排練大廳里反而顯得異樣地亮,那樣地迷人,那樣地美。筱燕秋突然覺得對面站著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夢,像水中觀月。眼前的一切都像夢幻那樣飄忽起來了,充滿了不確定性。筱燕秋停下來,側著看,用那種不聚集的、近乎煙霧的目光籠罩了春來。春來不知道自己的老師怎麼了,也側過了腦袋,端詳著自己的老師。筱燕秋繞到了春來的身後,一手托住春來的肘部,另一隻手捏住了春來蹺著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著春來的左耳,下巴幾乎貼住春來的腮幫。春來感到了老師的溫濕的鼻息。筱燕秋鬆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頂著春來的後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後頸上。春來猛一驚,卻不敢動,僵在了那裡,連呼吸都止住了。但只是一會兒,春來的呼吸便澎湃了,大口大口地換氣,她喘息一次兩隻**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里軟綿綿地撞擊一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來的身上緩緩地撫摸,像一杯水潑在了玻璃台板上,開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來腰部的時候春來終於醒悟過來了,春來沒敢叫喊,春來小聲央求說:"老師,別這樣。"筱燕秋突然醒來了。那真是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夢醒之後的筱燕秋無限地羞愧與凄惶,她弄不清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些什麼。春來撿起包,衝出了排練大廳。筱燕秋被丟在排練大廳的正中央,耳朵裡頭充滿了春來下樓的腳步聲,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來,可她實在不知道還能對春來說什麼。筱燕秋就覺得羞愧難當。天已經黑了,卻又沒有黑透,是夢的顏色。筱燕秋垂著手,獃獃地站住,不知身在何處。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覺得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燈的顏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樣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實在又不知道要哭什麼。不知道要哭什麼就不那麼容易哭得出來。這一來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卻出奇地餓,這陣餓是喪心病狂的,彷彿肚子里長了十五隻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邊的一家小飯店,決定停下腳步。她懷著一股難言的仇恨走進了小飯店,要過菜單,專門挑大油大膩的點。一上來筱燕秋就惡狠狠地吞下了三隻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難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