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1)

一部戲總是從唱腔戲開始。說唱腔俗稱說戲,你先得把預設中一部戲打爛了,變成無數的局部、細節,把一部戲中戲劇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然後,再把它組裝起來,磨合起來,還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說戲過後,排練階段才算真正開始。首先是連排。一個人成不了一台戲,"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多的演員擠在一個戲台上,演員與演員之間就必須溝通、配合、交流、照應,這樣的完善過程也就是連排。連排完了還不行。演員的唱腔、造型還得與樂隊、鑼鼓傢伙形成默契,沒有吹、拉、彈、奏、打,那還叫什麼戲?把吹、拉、彈、奏、打一同糅合進去,這就是所謂的響排了。響排過了還得排,也就是綵排。綵排接近於實彈演習,是面對著虛擬中的觀眾進行的一次公演,該包頭的得包頭,該勾臉的得勾臉,一切都得按實在演出的模樣細細地走場。綵排過去了,一出大戲的大幕才能拉得開。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從說了唱腔的第一天開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過於刻苦、過於賣命的跡象。筱燕秋的戲雖說沒有丟,但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畢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種賣命就和年輕人的莽撞有所不同,彷彿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拚命地迂迴、盤旋,巨大的旋渦顯示出無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扎、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處流,無論你怎樣努力,它都會把覆水難收的殘敗局面呈現給你,讓你竭盡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緩緩地被牛拖下水去。截止到說戲階段,筱燕秋已經從自己的身上成功地減去了四點五公斤的體重。筱燕秋不是在"減"肥,說得準確一些,是摳。筱燕秋熱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把體重往外摳,往外挖。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掩蔽的、沒有硝煙的、只有殺傷的戰爭。筱燕秋的身體現在就是筱燕秋的敵人,她以一種復仇的瘋狂針對著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一邊轟炸一邊監控,減肥的日子裡頭筱燕秋不僅僅是一架轟炸機,還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筱燕秋端著她的狙擊步槍,全神貫注,密切注視著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成了她的終極標靶,一有風吹草動筱燕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她的扳機。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對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體而又嚴格的:好好減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從自己的身上摳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體重。筱燕秋堅信,只要減去十公斤,生活就會回到二十年前,她就會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會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頎長、婀娜、娉婷世無雙。這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說,吃和睡是減肥的兩**門。筱燕秋首先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固定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外,她不僅不允許自己躺,甚至不允許自己坐。接下來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吃飯,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說熱水了。她每天只進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與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貪婪的嫦娥那樣,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葯。減肥的前期是立竿見影的,她的體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樣,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膚卻意外地多了出來。多餘的皮膚掛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撿來的錢包,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存放的地方。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對自己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整個人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的。這是一個古怪的印象,一個惡劣的印象,這還是一個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還在臉上,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筱燕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寡婦一樣沮喪,寡婦一樣絕望。真正的絕望還在後頭。減肥見了成效之後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這是營養不良的具體反應。精力越來越不濟了。頭暈、乏力、心慌、噁心,總是犯困,貪睡,而說話的氣息也越來越細。說戲階段過去了,《奔月》就此進入了艱苦的排練階段,體力消耗逐漸加大,筱燕秋的聲音就不那麼有根,不那麼穩,有點飄。氣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裡頭發力,聲帶收緊了,唱腔就越來越不像筱燕秋的了。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那麼大的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在給春來示範一段唱腔的時候居然"刺花兒"了,"刺花兒"俗稱"唱破"了,是任何一個靠嗓子吃飯的人最丟臉的事。那聲音不像是人的嗓子發出來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發情期的公豬趴在了母豬的背脊上。其實"刺花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一個演員都會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別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藥,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讓你有半點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決定挽回她的體面。她必須在眾人的面前撈回這個臉面。筱燕秋強作鎮定,示意再來。連續兩次,嗓子就是不肯給筱燕秋下這個台。筱燕秋的嗓子癢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萬隻小蟲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著牙,把滿嘴的咳嗽堵在嗓眼裡頭。坐在一邊的炳璋端來了一杯水,遞到筱燕秋的面前,故意輕鬆地對大伙兒說:"歇會兒,歇會兒了,哈。"筱燕秋沒有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這個動作筱燕秋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著演后羿的男演員,說:"我們再來一遍。"筱燕秋這一回沒有"刺花兒",她的高音部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來了。筱燕秋重重地吁出一口氣,僵在那兒。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和筱燕秋搭腔,沒有一個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強忍著,越忍越難忍。人在丟臉的時候不能急著挽回,有時候,你想挽回多少,反過來會再丟出去多少。她開始用目光去掃別人,他們像是約好了的,都是一副過路人的樣子,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眾人的心照不宣有時候更像一次密謀,其殘忍的程度不亞於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來一遍,到底沒有勇氣了。炳璋端著茶杯,大聲對眾人宣布:"筱燕秋老師感冒了,就到這兒,今天就到這兒了,哈。"筱燕秋淚汪汪地盯著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撲上去,揪著炳璋的領口給他兩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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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黑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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