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老幼相攜雨夜偷祭拜 消逝容顏重現御書房
一腳踏進清心殿,那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這裡依然還是以前的舊模樣,桌椅板凳如故,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清揚的氣息,那淡淡的香,輕淺的呼吸聲,伊人好像從未遠離。
他屏住呼吸,緩緩地走近那塊「息心止步」的大匾……
真相就在眼前,他激動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將手放在母親留下的匣子上,他抑制不住內心的緊張,這裡面,有什麼,母親,會留給他什麼,會告訴他什麼?
他忽然間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是害怕,非常害怕,是的,萬一,這裡面什麼也沒有,或者,沒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再或者,是一個顛覆他所有想法的真相,那他,該怎麼辦?
匣子輕輕被打開,裡面,只有一封信,靜靜地躺著一封信。
他深吸一口氣,展開信箋……
他靜靜地,慢慢地,將信讀完。
閉上雙眼,良久,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睛。
這是所有的真相,精明的母親早已洞悉一切,卻因為自己的私心由著他肆意妄為,她不敢阻止他,也無法阻止他。因為愛,她害怕他。他能怪她么?不能!無論她哪一次出手阻止,他都不會作罷。字裡行間,只有母親的徒勞、無奈和嘆息。
這是他無從知曉的真相,聰明的清揚早已安排好一切,從容離去。她還可以有別的選擇,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抉擇,這一次,她依然選擇了放棄。因為愛,她捨棄他。他能怪她么?不能!她做了,不在乎他知不知道。在他的決絕里,她就這樣輕輕一轉身,給了他整個的世界,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
「我恨你,」他喃喃地開口,聲音低沉,和淚而下。
他說:「我恨你們!」
可是,他在心裡說,我最應該恨的,還是我自己!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一聲驚雷,炸響天際,雨,傾盆而下。
他僵硬著,起身,失魂落魄地出了清心殿。
公公迎上來:「皇上——」
他充耳未聞,渾渾噩噩地走入雨中。初春的雨,打在臉上,寒冷刺骨,他卻沒有任何的感覺,麻木地走著,沒有方向。
公公上前,替他舉起傘,他反手一把打掉,陰沉著臉,低吼一句:「滾開!」
公公不敢再問,也不敢近前,只好舉著傘,提著燈籠,遠遠地跟著。
他就這樣,直挺挺地走到了明禧宮。
一把推開紅色的朱漆大門,明禧宮裡景象依舊,他曾有聖旨,明禧宮不再安排任何妃子居住,而且命人天天打掃,兩年多過去了,這裡還是白幔低垂,幽靜冷清,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屋裡沒有一絲的人氣,在這冰冷的雨夜裡,顯得格外凄涼。
他一路走過,流下一路濕答答的雨水,再往裡,就是清揚的卧房了,她曾在那裡,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給了他,那消魂的一刻,只能成就他永遠的心痛。
他還記得,她烏黑的發,似雪的肌膚,羞怯的面容,溫潤地躺在他懷中,象一朵綻放的白蓮……
我怎麼,會如此愚魯,對發生的一切都不加細想?
我怎麼,就那樣不相信她呢?原本我最應該信任的,就是她啊——我怎麼,就那麼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呢?
清揚,你還在么?還在這裡,還在我身邊么?你讓我羞愧,讓我無顏以對,讓我無以復加的悔恨,你以將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世上作為對我的懲罰,餘生漫漫,你要我如何度過剩下的每一天啊——我把她帶到身邊來,是為了愛她和保護她,可是最後捨棄她的,也是我,象我這樣始亂終棄的男人,怎麼還配擁有無瑕的她啊——我為什麼不能把對她的愛堅持下去,為什麼不能象浩兒那樣矢志不渝,儘管我不承認,但在我的心裡,確實把皇權看得比她還重啊——天吶,難道我讓天下盛世太平的抱負只能由犧牲她來完成啊,為什麼會是這樣啊——天吶,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讓我繼續無知無覺吧,這樣的真實我承受不起,我寧願在對她的誤會中滿是痛恨地回憶,也不願在對自己的疏忽中懷著痛恨追悔啊——文舉仰天長呼,發出的卻是無聲的吶喊,他絕望地蹲下身,捏緊拳頭抱緊了自己的腦袋,沒有任何一個辭彙,可以用來形容他此刻的痛心疾首。
忽然,他抬起頭來,什麼聲音?
他聽見隱約有細微的聲音,從後院傳來,心中猛地一下,劇烈地跳動,血,往上涌——是清揚?是清揚回來了么?
他緊趕幾步,忽又停住,細聽,的確,後院有聲音,他狂喜,卻不敢驚動,躡手躡腳地探過去——
一個消瘦的佝僂的身影,招呼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來,到這裡來。」
聲音蒼老,卻異常熟悉,他大感意外,沈媽,怎麼來了?還有,心慈,她們在幹什麼?
心慈在問:「沈媽,這是哪裡啊?」
「這是你娘以前住過的地方。」沈媽說。
「以前住過的,」心慈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奇地問:「那她現在住到哪裡去了?」
沈媽想了想,說:「她現在住在天上。」
「天上?」心慈說:「只有仙女才住在天上,你是說,我娘是仙女啊?」
「是,」沈媽點點頭,流下淚來:「你娘是仙女。」
「那她還會不會下來?」心慈問:「那我可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沈媽望著她,嘆了口氣,說:「她不會再來了,你也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為什麼不可以?」心慈有些急了。
沈媽只好搪塞道:「天上的神仙不會答應的。」
「神仙都是好人,為什麼不答應?」心慈好不甘心。
「天上有天上的規矩,神仙也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沈媽說:「就象你是公主,公主就不能離開皇宮一樣啊,懂了么?」
「那她以前為什麼可以下來呢?」心慈想了想,又問。
「那是因為,以前是天上的神仙派她下來辦事,事情辦完了,她就必須回去了。」沈媽不好說什麼,又用一聲嘆氣結了尾。
他隱身在柱子后,聽見了,好一陣惘然。
清揚,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么?你真的象沈媽說的這樣,是上天派下來辦事的,事情辦完了,就必須回去了么?
沈媽從寶籃里拿出一個香爐、幾碟點心,放在案几上,又抽出三根香,點燃了,交到心慈手中,說:「拿好了,給你娘磕個頭吧。」
心慈接了,跪下。
沈媽對著案幾那頭,輕聲呼喚著:「清揚,清揚啊,我帶心慈來看你了,你瞧見沒有,她長得多象你啊,」說著說著,眼淚流下來,沈媽忙抽抽鼻子,撩起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扶起心慈:「把香插上,你不是有很多話,想對你娘說嗎?趕快說吧,我們可不能在這裡久呆。」
心慈低頭想了一下,認認真真地對著案幾那頭說:「娘,弟弟妹妹們都有娘親,我為什麼沒有?你為什麼不跟我在一起呢?你真的是在天上么?天上好玩么?我好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呢,我問過好多人,他們都不肯告訴我你的事情,我好想你,你是不是也想我啊,你到我夢裡來見見我吧……」
暗處的他,陡然間鼻子一酸,忍不住抽吸一下,聲音不大,還是驚動了沈媽。
「誰?」她警覺地問,緊緊地摟住了心慈,兩眼警惕地向四周張望。
他定了定心神,從柱子後面走出來:「是我——」
「奴才該死!」沈媽慌忙跪下,低聲企求:「奴才斗膽,私自帶長公主闖入禁地,罪該萬死。」
「起來吧,」他看沈媽一眼,想到老人家也不容易,上前攙扶起她,輕聲道:「是我疏忽了,這本來就是你曾經住過的地方,不應該限制你的。」
沈媽低著頭,不言語。
「父皇,你也上柱香么?」心慈遞過香來。沈媽見狀,慌忙把心慈拉到一邊,示意她不要說話。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啊,大門上了鎖的。」他問女兒。
「不能說。」心慈搖搖頭,把食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
看到女兒一本正經的樣子,他笑了:「恕你無罪,可以說了么?」
「不行。」心慈認真地說:「你不責罰我,會責罰別人的。」
「不罰你,不罰沈媽,也不罰別人,所有與此事有關的人都不罰,」他說:「君無戲言。」
心慈這才小聲說:「是公公開了後院的小門偷偷放我們進來的。」
清揚生前,廣施仁愛,死後,儘管聖諭難違,總還是有那麼些人,感念她的恩德,為她行那麼點方便。他點點頭,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說:「以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皇奶奶去了,你也沒有人照看,父皇明日就下旨,將明禧宮撥給你住。」轉頭望向沈媽:「還需要什麼儘管說好了,儘早帶心慈搬過來。」
「謝皇上。」沈媽抽咽起來。
「父皇,您也給我娘上柱香么?」心慈又靠了過來,遞香。
「誒,你這孩子。」沈媽拖她,擔心地看了皇上一眼。她不好跟心慈明說,清揚是罪妃,只能偷偷祭拜,今天被皇上撞見,能網開一面,已經是萬幸了。這孩子還不依不饒起來了,怎麼不叫她著急。
他接過香,執在手中,發愣。
半晌,動容地長嘆一口氣:「唉——」
我還可以祭拜你么?我還有資格祭拜你么?你不會嘲笑我的愚魯與淺薄,難道我就可以憑此原諒自己么?一個連愛情都不敢相信的人,一個連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住的男人,一個自以為是、需要愛人承擔所有罪過的皇帝,還有什麼顏面站在這裡乞求你的憐憫?乞求上蒼的懲罰?我是註定要被你拋棄,被愛情拋棄,被真心真情意拋棄。再也沒有借口可以敷衍,再也沒有資本可以驕傲,再也沒有愛情可以揮霍,我已經失去了,永遠,永遠地失去了。
心慈拉拉他的長袍:「父皇,您怎麼了?」
他在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掩飾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象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你們怎麼會想起要到這裡來呢?下這麼大的雨。」
沈媽遲疑了一下,小聲回答說:「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心頭被重重一撞!
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眼前,頃刻間騰起歸真寺那天的大火!
他不是不記得,只是一直在逃避,他不願想起,不願提及,不願面對,可是,他也從不曾將她忘記。沈媽不知他的心意,也不敢提起清揚的名字,可是只一個「她」字,就擊潰了他。
三年前的今天,是他親手處決了她!
三年後的今天,就在她的忌日,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執香的手,顫抖起來,他只覺得,悔恨席捲著疼痛,鋪天蓋地呼嘯而來,瞬息之間將他吞噬,他在天地間,渺小輕微得就象一粒塵埃,被揪扯,被撕裂,被摔打,被拋棄,是的,就象浩兒說的那樣,他已經,墮入了地獄,在他的生命里,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一緊,熱氣往上一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皇上!」沈媽急切地扶住了他:「來人拉——」
「父皇——」心慈嚇得哭了起來。
他在正陽殿的床上醒過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心慈的小臉:「父皇,你好些了么?」她伸手撫摸父親的額頭,小手從父親的臉龐上滑下來:「太醫說你沒有大礙,但要好好休息。」
他溫和地笑笑,坐起身來:「來——」
將心慈抱到腿上,吩咐下去:「都下去吧,今夜長公主在這裡就寢了。」
心慈也累了,沒多大功夫就睡著了。
他定定地望著女兒熟睡的樣子出神,伸手替女兒攏攏被子,卻一眼瞥見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褪下佛珠,靜靜地看著,又摸出母親的玉指環,也靜靜地看著,忽然,心念一動——輕輕地翻身下床,喚公公:「速傳付離進宮!」
娘,還有什麼是你來不及告訴我的?還有什麼是你不便寫在信箋上的?還有什麼是你沒有絕對把握的?塗公公說,當日在天牢里,你把這枚玉指環親手交還給了清揚,那它怎麼又會從你的靈柩中跌出呢?
娘,請你的在天之靈保佑我,給我一個答案吧!這對於我來說,太重要了!
大雨連下幾天,終於見晴了。
御書房裡,宮女們正在打掃,心慈走了進來。一個宮女停住手,愣愣地望著一身白緞裝束的公主,一臉恍惚的神情,喃喃道:「象,真象,真是越來越象了……」
「我的小玉掛不見了,那可是皇奶奶送給我的,前幾日父皇帶我到這裡來過,不知是不是掉在這裡了,你們幫我找找。」心慈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到處翻找。她搬起桌邊的大瓷瓶,將裡面的捲軸都倒出來,看她的東西有沒有掉進去。捲軸被傾倒在地,滾得到處都是,跟著進來的沈媽忙著收撿。
其中一副捲軸,扎繩散開了,滾落著展開,在地上慢慢攤平。
沈媽正要過去,卻見一個宮女,在捲軸前蹲下,定定地盯著,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她一怔:「四喜——」
那宮女抬起頭來,臉上,已是淚水漣漣。
沈媽的眼光這才轉向捲軸——這是一副畫,一副未完的丹青,一個盈盈淺笑的白衣麗人,身姿曼妙,清靈脫俗,那不是清揚是誰?!
沈媽慌忙將畫軸一卷,低聲制止四喜:「哭不得,可哭不得啊!」邊說著,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沈媽與四喜舊人相見,很是激動。
四喜說:「娘娘去了以後,太后安置明禧宮的人,對我說,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邊去吧,就這樣我就到了御書房當差,沒有太后的懿旨,不得回後宮。」
沈媽嘆了口氣,說:「我一直跟在太後身邊照顧長公主。現在皇上把明禧宮賜給長公主住了,你要是還願意回去,我就跟心慈說說,讓她向皇上要你吧。」
「我哪還有臉回明禧宮?」四喜哭道:「如果不是我出賣了娘娘,娘娘也不會死。」
那夜,東窗事發,清揚一肩擔起所有罪責,並以激烈的言辭激怒文舉。
「賤人!」他在極度傷心和憤怒之下,拼盡全身力氣,反手就是一耳光摑過去,將她扇到地上,滾出好遠。
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拋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從地上虛弱地爬起來,嘴角淌著血。
四喜進來,替她拭去嘴角的血。
她抓住四喜的手,輕聲說:「四喜,我要走了,在衣櫃里,有三百兩銀子,是給你的。」
「不,娘娘,」四喜低聲說:「我不能要。」
「拿著吧,你哥哥還指望你多拿些錢回去娶媳婦呢。」清揚說:「你的難處我知道,本來早就想給你,昨天才從太后那裡拿過來的,事情挺突然的,再晚就來不及了,還好,沒有耽誤你。」
「娘娘……」四喜哭起來。
「我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清揚環顧明禧宮一眼,低沉地說:「我也真的是該走了。」
「娘娘——」四喜哭倒在地:「我對不起娘娘——」
「不要說了,」清揚安慰她:「大家相識一場,便是緣分。」
「不,娘娘,是我對不起您,都怪我,都是我害了娘娘……」四喜痛不欲生。
清揚淡淡一笑:「我都知道。」
四喜從地上抬起淚眼,驚奇地望著清揚。
「我知道,導致玉妃滑胎的香囊是你交給皇上的,德妃的遺書也是你偷換的,明禧宮裡的一舉一動都是你密告給皇上的。」她輕聲地點出來,說:「我不怪你,因為窮,你自願被家裡人賣進宮,每月省吃儉用,一點月例錢也全部貼補了家裡,哥哥都快三十了,還沒娶親,就等著你掙錢,所以說,你也是迫於無奈啊。」
「娘娘這樣說,四喜還不如死了好。」四喜羞愧難當。
「算了,我都不計較,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清揚攙起她,寬和地說:「三百兩,應該是夠了,以後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如果被派到別的宮裡當差,可要小心。」
四喜已經哭成了淚人。
清揚親手取了銀子,交到四喜手上,說:「去吧,這些事只有我知道,你大可放心。」
四喜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清揚,就被帶走了。從此,四喜再也沒有見到她了。
清揚被處決后,太後來了明禧宮,將清揚的近侍逐個招進房中。
四喜站在坪里,眼看著他們一個個進去,一個個哭著出來被帶走,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哭,也不知道他們都被安置到了哪裡,因為太后明令不準打聽。直到後來到了御書房,碰到已在皇上身邊當差的許公公,才知道所有的人安排得都很好,他們之所以哭,是因為感動於清妃身陷大牢,自己都性命攸關還對他們念念不忘。
但那天,四喜一無所知,在戰戰兢兢的等待中,最後終於輪到了她。
「你就是四喜?」太后犀利地掃了她一眼,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清妃臨終前請求我好好安置明禧宮的人,特別提到了你,我說,你不是什麼好鳥,我不喜歡你,因為我平生最不喜歡吃裡爬外的東西!清妃去了,跟了別人,你以為,還有這麼好的日子過么?!」太后厲聲將她訓斥了一頓,她嚇破了膽,只怕小命不保。可到末了,太后慍了她一眼,漠然道:「我這個人一向賞罰分明,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有數。但清妃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過往都不要追究。我既然答應了清妃,就不能不算數。這樣吧,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邊去吧,以後沒有我的懿旨,不得隨意出入後宮。」
娘娘,清妃娘娘啊——她的心如刀絞一般,眼淚一涌而出,怎麼也止不住了。
就這樣,四喜到了御書房。
沒過幾天,忽然執事公公說她家裡來人探視她。
她到執事房一看,哪裡是什麼家人,是珠兒,一身宮外裝束的珠兒。
「你這是?」她好詫異。
「我已經獲准出宮了,明天就要離開京師回老家了。」珠兒笑著說:「特來跟你道別。」
她啊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是清妃娘娘臨終請求太后,我才獲准出宮的,」珠兒低聲說:「當時如果不是皇後娘娘答應,事成之後放我出宮,我也不會做她的眼線,害了清妃娘娘……」
四喜大吃一驚。
珠兒仍在絮絮叨叨:「清妃娘娘真是好人,她早就覺察了,卻從來都沒有為難過我,不但不怪我,還託付太後娘娘,達成了我的心愿,不象皇后……」說著說著,流下淚來:「我要怎樣才能報答她啊,可惜了,好人不長命,我只能來世當牛做馬——」
「怎麼,你一直都在為皇後娘娘做事?」四喜有些難以置信,珠兒,看上去是多麼懦弱老實的一個人啊,卻是皇后的眼線。
珠兒不好意思地說:「本來沒有,是皇後娘娘找到我,答應我如果按她的吩咐做事,就放我出宮,你知道,我一直都巴望著出宮,進宮之前我跟表哥定了親的。」
「皇後幾次欲置清妃娘娘死地,你都知道?」四喜冷不丁問。
「我,」珠兒臉一炸,就紅了:「我不敢說,不敢告訴清妃娘娘。」
四喜忽然有些忿恨起來,可是,剛想張口,猛地又閉了嘴,是啊,她又比珠兒好到哪裡去呢?
「我本來不想說的,是皇後娘娘催我,我沒有辦法,只好把香囊的事情稟告了皇上……」珠兒見四喜變了臉色,訕訕地閉了嘴。
「還有什麼?」四喜落淚了。
珠兒正欲開口,四喜忽然低吼了一句:「夠了!」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真他媽的都不是東西!」
珠兒咬緊了下唇,一聲不吭,滿臉愧色。
「你走吧,」四喜輕輕地將她推出門外,說:「一路走好。清妃娘娘也一定希望你過得好,清明時節祭奠娘娘時,也替我多給她燒些錢紙吧。」回首掩上門,卻忍不住再一次痛哭失聲。
娘娘臨終還不忘妥善安置我們,安置我們這些該死的、背叛過她的東西,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娘娘,他日九泉之下相見,我們的臉,該往哪裡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