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11)
屋裡的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
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彷彿大為改變了,他看了覺得很合適。
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里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裡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
燈下的鸝也是本色的淡黃色。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採取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地,一半壓在頷下,睡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
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做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出嗡郁的人氣。
他開了卧室的燈,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潮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
"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鸝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提了來了。
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里,雨還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著一盤不知什麼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
腳盆就放在花盤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到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
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毛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
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
車輛行過,"鋪拉鋪拉"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地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
白孔雀屏里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的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
他想起碗櫥里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
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
"白蘭地的熱情直衝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
他討厭那樣的殷勤嚕囌,尤其討厭的是:她彷彿在背後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並沒有什麼改常的地方,覺得他並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的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彷彿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
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
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
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
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後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
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紡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
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
"余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
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麼?
端午節沒有來收賬么?"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
振保生起氣來了。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
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天氣,街上水還沒退,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
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著青暈,煙囪里冒出濕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
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
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
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著要他賠。
振保笑了,一隻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此後,連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
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歲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
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里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
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麼過?
"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里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
她穿著一身黑,燈光下看得出憂傷的臉上略有皺紋,但仍然有一種沉著的美。
振保並不沖台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
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彷彿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