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10)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袋裡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
"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了臉,露出裡面的短,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
"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
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振保上樓去擦臉,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的下等女人的嗓子。
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無線電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
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
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好事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
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是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
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里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
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痛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鸝在旁看著,著實氣不過,逢人便叫屈,然而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裡帶。
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
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弟弟妹妹也這麼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
我眼裡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現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呀!
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要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群,心裡先冷了起來。
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做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著,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
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
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護衛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
可是後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氣干涉。又有一次,他聽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作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校里去住讀。
於是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裡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
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地,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葯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彷彿是情願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
他也就不管了。某次他代錶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
他雇車兜到家裡去拿雨衣,晚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
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
他心裡怦的一跳,彷彿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裡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里註定的感覺。
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鸝在客室里,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
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鸝問道:"在家吃飯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
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里抽出一管尺來替鸝量尺寸。
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個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里陰乾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裡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過關係以後,當著人再碰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
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塗,裡面關得嚴嚴地,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里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瞭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
"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聽里來,裁縫已經不在了。
振保向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鸝迎上前來答應著,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
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間,屋子裡充滿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
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客室里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
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
我待她不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
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