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1)

琉璃瓦(1)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姚先生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跟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於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模範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鍾,天人感應。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並不寬裕。祖上遺下一點房產,他在一家印刷公司里做廣告部主任,薪水只夠貼補一部份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是不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畫。他把第一個女兒靜靜嫁給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靜靜原不是十分滿意。她在大學里讀了兩年書,交遊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里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舌敝唇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以後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了!"靜靜和對方會面過多次,也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挑剔,只得委委曲曲答應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對方既然是那麼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傢具都是靜靜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熊致章為小兒啟奎結婚啟事"姚源甫長女靜靜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嚕囌,怕他的同學看見了要笑,靜靜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三朝回門,靜靜卸下了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婦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靜靜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姚太太道:"那麼這鴨子……"靜靜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靜靜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靜靜替自己夾了一隻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她,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著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了一會呆。靜靜紅了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姚先生見他們這如膠似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舊例新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後。啟奎與靜靜,在姚家談得熱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一直玩到夜裡十點鐘方才告辭。兩人坐了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靜的地段,因為冷,分外的顯得潔凈。霜濃月薄的銀藍的夜裡,惟有一兩家店鋪點著強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里金磚砌成的堡壘。啟奎吃多了幾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著,擱在靜靜肩上,又把下巴擱在手背上,閑閑的道:"你爸爸同媽媽,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他一說話,熱風吹到靜靜的耳朵底下,有點癢。她含笑把頭偏了一偏,並不回答。啟奎又道:"靜靜,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裡來,是為了他職業上的發展。"靜靜詫異道:"這是什麼話?"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靜靜道:"你在哪兒聽來的?"啟奎道:"你先告訴我……"靜靜怒道:"我有什麼可告訴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塗,我不至於這麼糊塗!我爸爸的職業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了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的讓他把我當禮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靜靜道:"我家裡雖然倒運,暫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啟奎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了──冷風咽到肚子里去,仔細招涼。"靜靜背過臉去,噗哧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啟奎又射過來問道:"那麼,你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麼?"靜靜恨一聲道:"到現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了誰?"啟奎柔聲道:"為了我?"靜靜只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後仰著,一頭的鬈髮,給風吹得亂飄,差上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了她的頭髮,道:"仔細弄髒了!"靜靜猛把頭髮一甩,發梢掃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髮。理了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裡面去,攔在她脖子後面。靜靜叫道:"別!別!冷哪!"啟奎道:"給我渥一渥。"靜靜扭了一會,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的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靜靜只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良久,靜靜問道:"你還是不相信?"啟奎道:"不相信。"靜靜咬著牙道:"你往後瞧罷!"從此靜靜有意和娘家疏遠了。除了過年過節,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來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家公謀一個較優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了。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廣告部與營業部合併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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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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