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2)
經過了這番失望,姚先生對於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決定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
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靜靜容易控制。曲曲比靜靜高半個頭,體態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
姚先生自己知道絕對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使她自動的走上正途。
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一向反對女子職業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關去做女秘書。
那裡,除了她的頭頂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餘的也都是少年新進。
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濟中,也不難挑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
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了王俊業,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意在咖啡館舞場里坐坐,數目也就可觀了。
王俊業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天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拜訪她。
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細,待他相當的客氣,一旦打聽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俊業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澆薄。
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
"王俊業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姚先生搖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知識的緣故。現在的一般人,對於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紙堆里,我去找。"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點頭播腦的背誦起來。
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
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帶。搖搖晃晃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子,口裡低低吟哦著。
背到末了,卻有兩句記不清楚了。他噓溜溜吸了一口氣,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來。
一面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語未完,只聽見隔壁的木器砰碰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
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了,只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牆。
那邊彷彿是站住了腳。王俊業抱怨道:"你搽了什麼嘴唇膏!苦的!"曲曲笑道:"是香料。
我特為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王俊業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
"說著,只聽見撒啦一聲,彷彿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只見王俊業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
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斗茲的鑰匙。
"曲曲一言不發,上樓去了。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麼!
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介面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曲曲掉過臉來向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
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裡!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曲曲笑道:"以後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
免得氣壞爸爸。"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醜便丟在外面,也不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颳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
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這兩個"又"字,直鑽到姚先生心裡去,他紫脹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髮,開茲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捫里和王俊業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
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差,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
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
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
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傢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
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底下的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
恪守閨範,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倒過了一陣安靜日子。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於娘家面子有損。
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一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夫婿。
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姚先生遠遠地注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
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乾親家,姚先生費了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
姚先生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七八個人,免得僵得慌。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座位,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
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善交際應酬,怕她過於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
並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頷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