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3)

琉璃瓦(3)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

散了席,他不免筋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里逼著問心心:"你覺得怎麼樣?"心心對著鏡子,把頭髮挑到前面來。

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儘管說!"心心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

他有什麼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裡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

你瞧,還腫著這麼一塊!"心心把頭髮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

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煞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麼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裡介面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彷彿是說了不少的話!"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麼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

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麼提心弔膽的──白操了半天心!"心心放下了桃紅賽璐珞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捨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衝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

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姚先生從汗衫領口裡露出一隻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么?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可是他坐在我隔壁。"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

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

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了,捨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

姚太太連忙拍著哄著,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

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了,就是我們家裡幾個和陳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了一點。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彷彿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著呢。

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

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了,該歇歇了。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願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

明後天我邀大家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

頭髮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髮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丑些,不論走到哪裡,一樣的有面子!

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整齊,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家!

你二姊就是個榜樣!"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號啕痛哭。

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縐。桃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

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的借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

心心成天病懨懨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裡,先病倒了。

中醫診斷就是鬱憤傷肝。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

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里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朝上浮,差一點暈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靜靜也不認識了?"他定睛一看,可不是靜靜!

燙鬈的頭髮,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面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爸爸!

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麼好呢?"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得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

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靜靜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

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來,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伙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只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

"靜靜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的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

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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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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