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4)

心經(4)

這時夜深人靜,公寓里只有許家一家,廚房裡還有嘩啦啦放水洗碗的聲音,是小寒做壽的餘波。穿堂里一陣腳步響,峰儀道:"你母親來了。"他們兩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又把所有的灰都折在一個盤子里。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她問道:"誰吃來著?"小寒並不回過臉來,只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復原狀,方才答道:"鄺彩珠和那個頂大的余小姐。"峰儀道:"這點大的女孩子就抽,我頂不贊成。你不吃罷?"小寒道:"不。"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裡管得了那麼許多?二十歲的人了──"小寒道:"媽又來了!照嚴格的外國計演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歲呢!"峰儀笑道:"又犯了她的忌!"許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九歲的孩子,早該睡覺了。還不趕緊上床去!"小寒道:"就來了。"許太太又向峰儀道:"你的洗澡水預備好了。"峰儀道:"就來了。"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灰碟子也帶了出去。小寒抬起頭來,仰面看了峰儀一看,又把臉伏在他身上。峰儀推她道:"去睡罷!"小寒只是不應。良久,峰儀笑道:"已經睡著了?"硬把她的頭扶了起來,見她淚痕未乾,眼皮兒抬不起來,淚珠還是不斷的滾下來。峰儀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罷!"小寒捧著臉站起身來,繞過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又彎下腰來,兩隻手扣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峰儀伸出兩隻手來,交疊按住她的手,又過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第二天,給小寒祝壽的幾個同學,又是原班人馬,去接小寒一同去參觀畢業典禮。龔海立是本年度畢業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醫科成績最優獎,在課外活動中他尤其出過風頭,因此極為女學生們注意。小寒深知他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時對於她的追求者,態度過於決裂,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惟恐討個沒趣,所以遲遲的沒有表示。這一天下午,在歡送畢業生的茶會裡,小寒故意走到龔海立跟前,伸出一隻手來,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海立道:"謝謝你。"小寒道:"今兒你是雙喜呀!聽說你跟波蘭……訂婚了,是不是?"海立道:"什麼?誰說的?"小寒撥轉身來就走,彷彿是忍住兩泡眼淚,不讓他瞧見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過味來,趕了上去,她早鑽到人叢中,一混就不見了。她種下了這個根,靜等著事情進一步發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第二天,她父親辦公回來了,又是坐在沙發上看報,她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的說道:"你知道那龔海立?"她父親彈著額角道:"我知道──他父親是龔某人──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兒訂婚了。昨天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賀了他一聲,誰知他就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著許多人,他抓住了波蘭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虧得波蘭脾氣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臉了!米蘭孩子氣,在旁邊說:'我姐姐沒著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說:'別的不要緊,這話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覺得他這話稀奇,迫著問他。他瞞不住了,老實吐了出來。這會子嚷嚷得誰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來背地裡愛著我!"峰儀笑道:"那他就可倒楣了!"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見得他一定是沒有希望?"峰儀笑道:"你若喜歡他,你也不會把這些事源源本本告訴我了。"小寒低頭一笑,住一綹子垂在面前的鬈髮,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峰儀道:"來一個丟一個,那似乎是你的一貫政策。"小寒道:"你就說得我那麼狠。這一次我很覺得那個人可憐。"峰儀笑道:"那就有點危險性質。可憐是近於可愛呀!"小寒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峰儀這時候,卻不能繼續看他的報了,放下了報紙向她半皺著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隔了一會,他又問她道:"你可憐那姓龔的,你打算怎樣?"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綾卿介紹給他。"峰儀道:"哦!為什麼單揀中綾卿呢?"小寒道:"你說過的,她像我。"峰儀笑道:"你記性真好!……那你不覺得委屈了綾卿么?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爛,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給拼起來,像孩子們玩拼圖遊戲似的──也許拼個十年八年也拼不全。"小寒道:"綾卿不是傻子。龔海立有家產,又有作為,剛畢業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雖說不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將來羨慕綾卿的人多著呢!"峰儀不語。過了半日,方笑道:"我還是說:'可憐的綾卿!'"小寒眱著他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憐是近於可愛!"峰儀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報紙來,一面看,一面閑閑的道:"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沒看見,繼續說下去道:"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小寒道:"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峰儀道:"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小寒道:"不是這麼說。"她牽著他的袖子,試著把手伸進袖口裡去,幽幽的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峰儀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注視著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小寒道:"不,我非常快樂。"峰儀噓了一口氣道:"那麼,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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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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