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5)
小寒嗔道:"你不快樂?"峰儀道:"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
我眼看著你白擱了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麼好處?"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似乎是轉念一想,又道:"當然哪,你給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幾聲。
小寒銳聲道:"你別這麼笑,我聽了,渾身的肉都緊了一緊!"她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裡面,一個在屋子外面。
他把一隻手按在玻璃門上,垂著頭站著,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力有把握的人。
他囁嚅說道:"小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我們得想個辦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兒去住些時……"小寒背向著他,咬著牙微笑道:"你當初沒把我過繼給三舅母,現在可太晚了……你呢?
你有什麼新生活的計畫?"峰儀道:"我們也許到莫干山去過夏天。"小寒道:"'我們'?
你跟媽?"峰儀不語。小寒道:"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
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彷彿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天漸漸暗了下來,陽台上還有點光,屋子裡可完全黑了。他們背對著背說話。
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輕──這能夠怪在我身上?"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麼快。
"小寒扭過身來,望著他笑道:"嚇!你這話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顯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
這未免有點不合邏輯。我也懶得跟你辯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氣,怪我就怪我罷!
"峰儀斜簽在沙發背上,兩手插在袋裡,改用了平靜的,疲倦的聲音說道:"我不怪你。
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小寒道:"聽你這口氣,彷彿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
彷彿我有意和母親過不去,離間了你們的愛!"峰儀道:"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
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母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小寒叉著兩手擱在胸口,緩緩走到陽台邊上。
沿著鐵闌干,編著一帶短短的竹籬笆,木槽里種了青藤,爬在籬笆上,開著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峰儀跟了出來,靜靜的道:"小寒,我決定了。
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小寒道:"要走我跟你們一同走。
"他不答。她把手插到陰涼的綠葉子里去,捧著一球細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調子,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她嘴裡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
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台。過了籬笆,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
她爸爸就是這條藤,他躲開了她又怎樣?他對於她母親的感情,早完了,一點也不剩。
至於別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樣的人!她回過頭去看看,峰儀回到屋子裡去了,屋子裡黑洞洞的。
可憐的人!為了龔海立,他今天真有點不樂意呢!他後來那些不愉快的話,無疑地,都是龔海立給招出來的!
小寒決定採取高壓手腕給龔海立與段綾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
龔海立發覺他那天錯會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懺悔,只恨他自己神經過敏,太冒失了。
對於小寒他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愛中生敬,小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告訴他,他可以從綾卿那裡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覺得綾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
綾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問題的,連她那脾氣疙瘩的母親與嫂子都對於這一頭親事感到幾分熱心。
海立在上海就職未久,他父親又給他在漢口一個著名的醫院裡謀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兩個月內就要離開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單身出門,逼著他結了婚再動身。海立與綾卿二人,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在極短的時間裡,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
小寒這是生平第一次為人拉攏,想不到第一炮就這麼的響,自然是很得意。
這一天傍晚,波蘭打電話來。小寒明知波蘭為了龔海立的事對她存了很深的芥蒂。
波蘭那一方面,自然是有點誤會,覺得小寒玩弄了龔海立,又丟了他。
破壞了波蘭與他的友誼不算,另外又介紹了一個綾卿給他,也難怪波蘭生氣。
波蘭與小寒好久沒來往過了,兩人在電話上卻是格外的親熱。寒暄之下。
波蘭問道:"你近來看見過綾卿沒有?"小寒笑道:"她成天忙著應酬她的那一位,哪兒騰得出時間來敷衍我們呀?
"波蘭笑道:"我前天買東西碰見了她,也是在國泰看電影。"小寒笑道:"怎麼叫'也'是?
"波蘭笑道:"可真巧,你記得,你告訴過我們,你同你父親去看電影,也是在國泰,人家以為他是你男朋友──"小寒道:"綾卿──她沒有父親──"波蘭笑道:"陪著她的,不是她的父親,是你的父親。
"波蘭聽那邊半晌沒有聲音,便叫道:"喂!喂!"小寒那邊也叫道:"喂!
喂!怎麼電話繞了線?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波蘭笑道:"沒說什麼。
你飯吃過了么?"小寒道:"菜剛剛放在桌上。"波蘭道:"那我不擱你了,再會罷!
有空打電話給我,別忘了!"小寒道:"一定!一定!你來玩啊!再見!
"她剛把電話掛上,又朗朗響了起來。小寒摘下耳機來一聽,原來是她爸爸。
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親來聽電話。"小寒待要和他說話,又咽了下去,向旁邊的老媽子道:"太太的電話。
"自己放下耳機,捧了一本書,坐在一旁。許太太挾一卷桃花枕套進來了,一面走,一面低著頭把針插在大襟上。
她拿起了聽筒:"喂……噢……唔,唔……曉得了。"便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