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6)

心經(6)

小寒抬起頭來道:"他不回來吃飯?"許太太道:"不回來。"小寒笑道:"這一個禮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裡吃飯。"許太太笑道:"你倒記得這麼清楚!"小寒笑道:"爸爸漸漸的學壞了!媽,你也不管管他!"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誰沒有一點應酬!"她從身上摘掉一點線頭兒,向老媽子道:"開飯罷!就是我跟小姐兩個人。中上的那荷葉粉蒸肉,用不著給老爺留著了,你們吃了它罷!我們兩個人都嫌膩。"小寒當場沒再說下去,以後一有了機會,她總是勸她母親注意她父親的行蹤。許太太只是一味的不聞不問。有一天,小寒實在忍不住了,向許太太道:"媽,你不趁早放出兩句話來,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遲了!你看他這兩天,家裡簡直沒有看見他的人。難得在家的時候,連脾氣都變了。你看他今兒早上,對您都是粗聲大氣的……"許太太嘆息道:"那算得了什麼?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小寒道:"這些年?爸爸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過。"許太太道:"他並沒有荒唐過,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難處。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鐵頭,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小寒道:"他如果外頭有了女人,我們還保得住這個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樂!我看這情形,他外頭一定有了人。"許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這些事罷!你又懂得些什麼?"小寒賭氣到自己屋裡去了,偏偏僕人又來報說有一位龔先生來看她。小寒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對著鏡子草草用手攏了一攏頭髮,就出來了。那龔海立是茁壯身材,低低的額角,黃黃的臉,鼻直口方,雖然年紀很輕,卻帶著過度的嚴肅氣氛,背著手在客室里來回的走。見了小寒,便道:"許小姐,我是給您辭行來的。"小寒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你一個人走?"海立道:"是的。"小寒道:"綾卿……"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陽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見她母親在涼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蟲,便掉轉口氣來,淡淡的談了幾句。海立起身道辭。小寒道:"我跟你一塊兒下去。我要去買點花。"在電梯上,海立始終沒開過口。到了街上,他推著腳踏車慢慢的走,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小寒心慌意亂的,路也不會走了,不住的把腳絆到車上。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在蒸籠里蒸了一天,像饅頭似的脹大了一些。什麼都脹大了──車輛、行人、郵筒、自來水桶……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小寒躲開了肥胖的綠色郵筒,躲開了紅衣的胖大的俄國婦人,躲開了一輛碩大無朋的小孩子的卧車,頭一陣陣的暈。海立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原來不知道。"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綾卿鬧翻了么?"海立道:"鬧翻倒沒有鬧翻。昨天我們還見面來著。她很坦白的告訴我,她愛你的父親。他們現在正忙著找房子。"小寒把兩隻手沉重地按在腳踏車的扶手上,車停了,他們倆就站定了。小寒道:"她發了瘋了!這……這不行的!你得攔阻她。"海立道:"我沒有這個權利,因為我所給她的愛,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他這話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費了。小寒簡直沒聽見,只顧說她的:"你得攔阻她!她瘋了。可憐的綾卿,她還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這多麼危險。她跟了我父親,在法律上一點地位也沒有,一點保障也沒有……誰都看不起她!"海立道:"我不是沒勸過她,社會上像她這樣的女人太多了,為了眼前的金錢的誘惑──"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見得!我爸爸喜歡誰,就可以得到誰,倒用不著金錢的誘惑!"海立想不到這句話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護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脹了臉道:"我……我並不是指著你父親說的。他們也許是純粹的愛情的結合。唯其因為這一點,我更沒有權利干涉他們了,只有你母親可以站出來說話。"小寒道:"我母親不行,她太軟弱了。海立,你行,你有這個權利,綾卿不過是一時的糊塗,她實在是愛你的。"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頂浮泛的愛。她自己告訴過我,這一點愛,別的不夠,結婚也許夠了。許多號稱戀愛結婚的男女,也不過如此罷了。"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絕地說道:"你信她的!我告訴你!綾卿骨子裡是老實人,可是她有時候故意發驚人的論調,她以為是時髦呢。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愛你的!她愛你的!"海立道:"可是……我對她……也不過如此。小寒,對於你,我一直是……"小寒垂下頭去,看著腳踏車上的鈴。海立不知不覺伸過手去掩住了鈴上的太陽光,小寒便抬起眼來,望到他眼睛里去。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沒敢對你說,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純潔的。"小寒微笑道:"是嗎?"海立道:"還有一層,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縱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獻給你,恐怕也不能夠使你滿意。現在,你爸爸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興,也許你願意離開你的家……"小寒伸出一隻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裡滿是汗,頭髮里也是汗,連嗓子里都彷彿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眼睛里一陣燙,滿臉都濕了。她說:"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麼用?你還是不喜歡我!"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海立還有點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小寒點點頭。海立道:"那麼……"小寒又點點頭。她抬起手擦眼淚,道:"你暫時離開了我罷。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來,恰巧誤了電梯,眼看著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撳鈴,電梯又下來了。門一開,她倒退了一步,裡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她木木地走進電梯,在黯黃的燈光下,她看不見他臉上有任何錶情。這些天了,他老是躲著她,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剎那,二樓……三樓……四樓。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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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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