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六章(1)
李向南一踏進院門,首先感到的是一種回到家的親切、隨和與舒適。迎面亮著燈的北房,左右亮著燈的東西廂房,院中間黑蒼蒼兀立的槐樹,都是老樣子。給他開門的是王媽媽。「哥。」聽到動靜從屋裡跑出來的是李文敏,她伸著雙臂撲上來,一下摟住李向南的脖子,仰起臉左右端詳著,「當了兩個月縣委書記,更成瘦乾兒狼了。難看死了。」說著止不住格格地笑了,一欠腳,仰起脖梗吻了李向南的臉頰一下,「好扎,也不刮刮你的絡腮鬍。」「二十六了,還跟小孩兒一樣。」王媽媽數落道。「我在哥哥面前就永遠是小孩兒。來,哥,把書包、旅行袋都給我。你今天可要當心點,爸爸脾氣可大了。」「是嗎?」看著妹妹嬌小的身影,李向南心裡一陣暖烘感。他和妹妹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格外親。1968年,父親被監禁著,他把八歲的小弟弟留給王媽媽和姐姐照顧,自己就帶上當時才十二歲的妹妹去農村插隊了。妹妹一直跟了他六七年。一進父親房間,感覺氣氛不對。李海山還在對著吳冬指划著棋局分析總結。李向南感覺到,父親已經知道自己到了,但有意冷淡。「哥回來了。快和爸爸下一盤,殺他個落花流水。」李向東一見李向南立刻興沖沖地說。李向南笑了笑,對李海山尊敬地叫道:「爸爸。」「回來了?」李海山略轉了一下臉,沒看他,更沒顯出任何熱情。「我剛到。」「火車誤點了?」「沒有。碰上一個記者,路上聊了聊。」「對記者就那麼大興趣,好讓他們給你吹喇叭?」李海山諷刺道。李向南不加解釋地笑笑。「大舅。」紅紅掀開門帘衝進屋來。李文靜也跟著進來了。看見吳冬,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哥,」李文敏放好行李,很快又進來了,「你知道『內參』的事了嗎?」李海山瞥了一下在場的吳冬和小章,瞪了小女兒一眼。吳冬和小章很適時地起身告辭:「李部長,十點多了,我們走了。」「好,咱們明天再戰。」「文靜……我走了。」吳冬又對李文靜不自然地笑道。「噢。」李文靜很冷淡。客人一走,全家都來到外面客廳里。「哥,你知道有『內參』的事嗎?」李文敏拉過一個方凳,挨著李向南坐下,著急地問。「知道了。」「知道了?」坐在大沙發上的李海山審視地瞥了一下李向南。「是,剛才在路上聽記者講的。」「談談你的態度吧。」李海山垂著眼在煙灰缸里彈著煙,冷冷地問。「我不太了解這份『內參』的背景。」李向南略思索了一下,盡量穩重地答道。父親不喜歡年輕人輕浮莽撞。「哥,要不要我通過關係幫你了解一下?」李文敏搖著李向南的胳膊說。「不用。」「這樣的背景還需要去了解?」李海山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我和文敏說了不用。」「一眼還分析不出來?」李海山的聲音更高了。「我覺得……」李向南考慮著回答的措辭。「你覺著什麼?」李海山冒火了,「你覺著是別人在惡意誣陷你嗎?」「我……沒這樣覺著。」「那上邊說的那些,迫害老幹部,有野心,搞女人,就都是事實了?」「不是事實。」「不是事實,又不是誣陷,那到底是什麼?」「可能有些不確實的傳言吧?」「能有這樣的傳言?哼。你打算採取什麼態度?」「我?」李向南斟酌著在父親這兒最能通得過的回答,「我覺著,有同志對我提出這種那種懷疑,也是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任。使用一個幹部,應該慎重考察。我一定正確對待。」「混賬。」李海山一拍茶几站了起來。煙灰缸在茶几上震跳著。李向南和屋裡人都震驚了。「這是你的高姿態?」「我……」「『內參』上寫的是事實?」「確實不是。」「那不是誣陷?」「我……」「我問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不要來迎合我。」李向南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告訴你,你要是我兒子,就理直氣壯地去告他們,告他們誣陷罪。明白嗎?為什麼心裡想的不敢說,孬種了?」李向南愣怔了一下,明白了。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潮。隔著空氣,他能感到父親那瘦削的身軀內激憤的震動和熱度。那是老年人才有的一種毫無濕潤感的木炭般的烘熱。這種對父親身體的真切感覺,使他一瞬間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從父親的血肉中分離出來的一個人,是父親生命的延續。李海山瞪了兒子好一會兒,才又坐下,繼續訊問:「好,說說你在古陵縣幹了些什麼吧。」李向南想了想:「我去了不到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從解決一大批群眾來信來訪積壓案件開始,先觸及了一下官僚體制。然後處分了一些違法亂紀的幹部。又精簡了部分機構。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