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三章(2)
在矇矓的目光中,他打量著林虹那漂亮而冰冷的外貌,心中又一次漾出微笑。那是從容欣賞的微笑,含著獵人對捕獲物的輕蔑和憐憫,含著強者的優越感。林虹站住了,一時沒有找到恰當有力的回答。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知道了,光靠冰冷不足以對付這個場面。一味把臉板得冰冷,有時也能把自己的思維板住。她的應對並不太有力。她的一本正經的冰冷比起顧曉鷹不氣不惱的「誠懇」,已經在風度的較量上低了一籌。她放鬆了自己的臉部,顯出淡然。她打量著顧曉鷹,同時看了看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的小莉。「你這樣做並不是太有趣的。我也覺得你的自尊似乎不應該這樣不值錢。」她稍稍停了一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顧曉鷹輕輕咬了咬牙,臉上還維持著誠懇:「至少你的住址可以不保密吧?」「月壇新路三區四樓301號。還有什麼要問的?」「謝謝,我有時間去找你。」「隨你便。不過,可以告訴你,對於一個把你看得很透的人,你的表演只顯得很滑稽。而且,顧曉鷹,你應該有自知之明,你的演技是屬於劣等的。」顧曉鷹又暗暗咬了咬牙。現在,對眼前這個女性,他現在已沒有獵人對捕獲物居高臨下的從容玩弄和欣賞,有的是「平等」的較量。「你是準備和李向南……結合?」顧曉鷹很坦率地問。「這和你不相干吧?」林虹很平靜。「是……不相干。可我想幫你關心一下嘛。」「還有什麼台詞沒說完?」林虹射出的又是那種把什麼都看透了的目光,含著譏諷和輕蔑。正是這目光更深地激惱了顧曉鷹。「哼……」顧曉鷹有點戲劇性地瞧著地面,若有所思地頷首笑了笑,「告訴你吧,」他猛然很有力地抬起頭,露出一股玩世不恭,斜睨著林虹,「你聽嗎?」「說吧。」林虹冷淡地說。顧曉鷹微垂下眼皮流氣地陰笑著,頓了頓:「那好,我告訴你,可能你還不知道,他有生理缺陷。」林虹一下激怒了,血呼地湧上臉。「流氓。」她從牙齒縫中罵道。看著林虹激怒得臉色漲紅,扭頭就走,顧曉鷹心中陰狠地笑了。自己怎麼順口就胡謅出這樣一句話,真是絕到家了。哈哈,這就是他顧曉鷹的風格。剛才往外說這句話時,他確確實實感到把他身體內的狠毒情緒全發泄出來了。「好了,這話讓你挺難堪的,咱們不說了。」顧曉鷹瀟洒地笑笑,又跟上兩步,「有件正經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林虹徑直走著,不理他。顧曉鷹掃了她的側影一眼,心中微微一笑:「你總該記得你在內蒙古兵團時的那個董副團長吧?」林虹咬著牙,腮幫子猛一搐動。她的心在顫慄。沒有人比顧曉鷹更陰險、更無恥的了。十幾年前,那個董副團長毀了她少女的青春。「他後來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你早知道吧?」顧曉鷹說。林虹走著,步子很快。「大前年他被無罪釋放了。說是冤假錯案,缺乏證據。這是我要告訴你的。」林虹因憤怒而哆嗦著。「你不應該去最高法院告他?這樣的混賬不能白白饒了他。」顧曉鷹眯起眼看著林虹。林虹終於站住了。她轉過頭,目光透徹如冰地打量著顧曉鷹。她臉上除了一絲輕蔑外,沒有多餘的表情,全無憤怒。高度的自制力才鑄造出這樣一種嚴整無隙的鎮定和冷靜。她說:「你的人格,並不比你罵的那個『混賬』更高。」然後,她又冷冷地盯視了顧曉鷹兩三秒鐘,一轉身走了。顧曉鷹悻惱地盯視著林虹的背影,沒有再跟上去。「哥,你鬧了半天鬧什麼呢。」小莉走上來,不滿地說道。看到哥哥敗下陣來,小莉十分不滿。「我?」看著林虹遠去的背影,顧曉鷹冷笑一聲:「我鬧好玩呢。」林虹穿過廣場的人流走著。一陣哆嗦又在體內盪起餘波。剛踏進北京就遇見顧曉鷹、小莉,還有李向南。她從一開始就像是踏進了一個糾葛重重的是非之地。真是殘酷的巧合。滿眼的喧囂,各種各樣的嗓音,粗的、細的、高的、低的、脆的、啞的;各種各樣的氣息,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汗臭的、粉香的;各種各樣的燈光,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都在這裡高濃度、高密集地雜燴著,攪和著。一切有形的無形的,有聲的無聲的都在爭奪著空間,都在和環境的相互爭擠撞碰中,界定著自己存在的範圍。顧曉鷹,董副團長長滿疙瘩的貪婪大臉,小莉冷冷尖刻的目光,還有那個李向南,都在四面站著。四面是要解剖她的刀,她卻沒遮擋。四面是寒冷的冰棱、冰劍,她卻裸著體。前面是無軌電車站?團長辦公室窗外是閃電、暴雨、漆黑的夜。旁邊一個農民正挑著擔子在後面走,擔子撞著她的后腰,她幾乎摔倒。一個農村婦女東張西望,手裡牽著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自己到北京幹什麼來了?一對年輕人摟抱著從身邊走過,女的很甜美地把頭倚在男的肩上,很漂亮的高跟鞋。現在的行李袋都是下面帶小輪子的時髦貨,除了農民,沒什麼人還提她這種舊式的帆布旅行袋了。湧上來什麼感覺?又是寒傖感?顧曉鷹那張眼睛血紅、線條粗硬的令人厭惡的大臉盤。那無恥的目光。她趕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