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三章(3)
體內又傳導過一陣抖動。經過一番繃住全身神經的鬥爭,精神的控制一下放鬆了。精神控制一放鬆,意識便自動流開了。不,她不能放鬆神經,失控地任其流下去。她要面對實際生活。面對實際生活需要理智,需要對自己的控制。她有超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如同她有超人的自省能力一樣。她現在需要平靜。她也便立刻平靜了。她目光恍惚地審視著自己,冷冷地嘲諷了自己剛才憤怒和激動。對自己感情的冷酷批判與尖刻嘲諷,是她鑄造自己平靜的手段。這不是剛才面對著顧曉鷹時的表情上的平靜,而是心理上的平靜。一切激動被壓到深層心理中了。她來到車站廣場西邊的無軌電車站。人多車少。每當一輛電車開過來停下,旅客們便提著大包小包發瘋般湧向車門爭搶著上車。不時有人在擁擠中臉紅脖子粗地罵嚷著。她不習慣並且厭惡這種激烈的爭搶。很不舒服的刺激。她一左一右放下手中的行李,淡然地看著那些螞蟻一樣嘈亂地擠車的人群。不知道他們是否感到自己可笑?她寧肯等等,也不參加這種傾軋。然而,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旅客們還川流不息地匯到車站來,在一輛又一輛開來的車門前製造著擁擠的**。她總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吧?她不時抬腕看看錶。當又一輛車開過來時,她猶豫了一下,提起旅行袋往前走,卻立刻被蠻橫的人群衝到一邊去,幾乎摔倒。她終於失去了耐心。再一輛電車開過來時,她便提著旅行袋儘力擠上了車。雖然從下兵團插隊起到現在已離開北京十幾年了,但她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擠車經驗並沒有完全忘卻。她比那些外地人能更準確地預測車停下時車門的位置,選擇好擠上去的角度。她在靠車窗的位子上坐下。看著滿車廂的人你推我搡地擁擠著,她卻能從容地觀賞著燈街輝煌的北京夜景,她感到一種超然的優越。她不需要在站立的人群中爭奪空間。驀地,她心中微微一閃,又想到自己剛才也不得不爭擠上車的情景。自己為什麼能坐在這兒保持著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平靜呢?不正是因為通過爭擠取得了一個相對穩定的位子嗎?她這兩年在古陵為什麼會有那種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平靜呢?她第一次對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她生性淡泊?她哼地一聲在心中冷蔑地笑了。她有什麼與世無爭的清高?只不過是她爭過了,爭夠了。自從1968年到內蒙古建設兵團,踏入社會,她什麼厄運沒經歷過?少女的青春被蹂躪后,為了斷絕與李向南的聯繫,也為了生存,她調離內蒙古,到東北,到山西,到河北……最後到古陵。為了謀取一個好一點的處境,她這個大學教授的女兒曾丟掉一切文雅,學會了最世俗、最卑賤的奔波,託人,求人。她懂得了利用一切機會,一切關係,還有一切手段。想到自己曾出賣的嫵媚微笑,她一陣發熱。她無清高可言。她的清高只不過是她免被別人輕視的自衛武器。她無超然可言,那不過是她只能如此。她不需要爭了,因為她已爭到一個相對穩定的位子。她沒什麼可爭的,因為她沒有新的條件和機會。「人生哲學很多。其實,一種哲學都是一種社會地位、處境造成的。」——李向南在古陵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那或許是真理。她自以為優越的、可以蔑視塵世的超然和清高僅僅如此。這個自省是極簡單的,她為什麼居然從未做過?看來人是經常不自覺地欺騙自己的。車窗外掠過街燈、車流。她這次來北京幹什麼,幫助整理父親的遺稿?那是具體目的。還有呢?爭取調回北京?十幾年來,她不是一直在躲避過去的同學,躲開自己的過去嗎?然而,為什麼一接到北京大學的來信就踏上火車了呢?她想不想調回北京呢?無軌電車在北京的街道上馳過,微微顛簸著。她眯起眼仔細品味、辨析著自己的心理,模糊感到自己對於這次回京有著一種隱隱的興奮。那是因為什麼?潛意識的傾向是明白的。她不想了。電車不到站她不會下車,她現在聽憑電車帶著她往前走。又浮現出顧曉鷹的大臉盤。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李向南也時隱時現地浮現出來。那絲冷笑在臉上凝凍了一會兒,又化為自嘲的一笑。世界不夠大。這麼多巧合。自己可笑。人人可笑。她又微微地露出一絲面向一切的冷笑。面向一切的冷蔑,是保持心理平靜所必需的。善良的心總是要被踐踏的。就像不平等的愛情中,痴情的一方總要遭受痛苦一樣。她一點都不善,就像她一點都不清高一樣。看著她高雅嫻靜、莊重溫和,那不過是把一切都包起來的結果。她太容易陷入自省了。她不要再自省,她把目光投向外面。車窗外,一個充滿現代氣氛的輝煌京城。一幅幅圖畫,紛沓交疊。被燈光點綴照亮、裝飾勾畫出的街道、路口、車輛、商店、大廈,都在掠動中化為色彩絢麗、光怪陸離的幾何圖形。最漂亮的還是北京的姑娘。她們的穿著漂亮,款式新穎的裙子線條優美;她們的身材漂亮,顯出現代人的挺拔、苗條與健美;她們的神態漂亮,明眸皓齒,生氣勃勃,充滿自信。北京是屬於她們的。現在是屬於她們的。她們在路邊漫步,在車上旁若無人地說笑,她們無所顧忌地和戀人在車廂的擁擠中摟抱著,低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