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五章(2)
「怎麼能合適?他接觸的差不多都是你們這代人。你們這一代,好一點的都結婚了。哪兒去找他合適的?」「不會找年輕點的?」林虹趕忙把問題引下去,話停留在這兒會涉及到她。「再年輕的,給他介紹,他又覺得沒味道。不知道他要什麼味道。」林虹笑了笑。范書鴻輕輕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好,看著林虹問道:「你愛人現在在哪兒?」「我?」林虹微微搖了搖頭,還是涉及到自己了。「還沒結婚?」范書鴻有些意外。「我離婚了。」林虹坦然地說。「噢……」范書鴻不自然地點點頭,一瞬的尷尬。他太唐突了。「你看我們家擠成什麼樣了,」他轉移話題,環指了一下房間,「范丹林這個改革家連自己的房子都搞不到,擠在父母這兒。真是家不成家。」「原來這三間不都是你們家的嗎?」「那是老黃曆了。『文革』中又搬進一家,你進來時沒看見那家鄰居?」「現在不是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嗎?」「有落實的,有沒落實的。我這房子問題,前前後後真可以寫部很精彩的小說呢。要說問題很簡單,單位里只要給我這鄰居找下住房,讓他搬出去就行了,是吧?就這麼件小事情,從1978年到現在,研究來研究去,整整四年了,找了領導幾十次,可到現在還是沒解決。後來,就是最近這次出國,我突然明白了,我沒有隨風入俗,採取大家都採取的辦法。」「什麼辦法?」「請客送禮。可以說什麼辦法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這最最簡單的辦法。以為在文化單位不用這一套。關於房子的事,前前後後可以和你講兩天,有的場面簡直就是電影。」豐田牌小轎車載著范書鴻在雨夜的北京街道上飛馳著,去首都機場。阜成門立交橋,白塔寺,北海公園,景山,故宮,看著車窗外掠過的京城街道,范書鴻突然驚異了:車一過美術館往北拐了,應該一直往東去啊。「怎麼從這兒走?」他俯身客氣地問司機小劉。「噢,您等會兒就知道了。拐一下,接個人。」車在一個漂亮的四合院門口停住,響了幾下喇叭。很快,紅色大門吱嘎嘎開了,一個人打著摺疊傘,戧風頂雨地從門口急步出來,一彎腰,收傘上了車。是研究所的黨委副書記白貴德。「您也……」范書鴻看著他,一時有些驚訝。「范老,我去機場送送你。」白貴德嗓音沙啞地笑道,邊示意小劉開車。范書鴻既意外又感動。這次為去德國參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討論會,曾和研究所領導鬧得很不愉快。起初,德國來請了,研究所領導不同意去,說沒有外匯。後來,德國方面匯來一筆錢,所領導又說這樣有損國體,難道中國連這點錢都出不起?結果還是不讓去。無奈范書鴻只得向上面有關部門越級交涉,反反覆復總算可以去了,但所領導都有些悻悻然。車在雨夜的街道上疾馳著。白貴德打著手勢感嘆道:「出國交流學術,是很光榮的事情。」白貴德高顴骨,凸額頭,凹眼窩,他說話時,那雙大眼睛並不看對方,「所里總該來領導送送,別人都說沒時間,那就不勉強他們了。我和小劉說了,不要張揚了,到時車拐到我家一下就行了。」他點著煙吐出煙氣來,「范老,現在的工作不好做,到處是官僚主義啊,你看你的房子問題拖了多長時間。不能再拖了。等你出國回來,一定立刻解決。」范書鴻感動著,直到上飛機仍然感動著。…………當他中午提著一個沉重的大皮箱踏進白貴德家客廳時,白貴德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又是招呼就座,又是沏茶遞煙,又是讓兒女從各自的房間出來見見范伯伯,熱情地問長問短。范書鴻昨天剛從德國回來,今天上午原打算到所里彙報工作,白貴德讓他別急,休息休息,「中午有時間先來家裡坐坐」。他們天南海北地聊著。客廳里寬敞舒適,鋪著紅地毯,吊著蓮花燈,很富麗堂皇。一切德國見聞都談到了。「怎麼樣,這次出國,收穫不小吧?我這不是指學術方面,是指物質上,啊?」白貴德風趣地笑著,「買了點什麼好東西啊?」「沒買什麼。」「沒買什麼?」「我只是給自己和所里買了些書籍。這不是,這一箱書,我等會兒就帶到所里去。」「噢……」白貴德意外地怔了怔,眼睛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除了書呢?」「除了書我沒買什麼。我節約了九千馬克外匯帶回來了。」「九千馬克?」白貴德眼睛一亮。「我準備上繳國家。」「上繳?」「是啊。您看,這筆外匯應該上繳哪兒啊?」「這個,再研究吧。」兩人還在談著。白貴德臉上還浮著笑容,但顯得勉強,而且漸漸冷淡下來,最後完全消逝了。「我出了門才突然發覺:他最後的態度完全是冷淡的、敷衍的,和他一開始的親熱判若兩人。是怎麼變過來的,我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了?我仔細地回憶了整個談話,回來又和家人從頭到尾研究了一遍,才算明白了箇中奧妙。」范書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