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五章(3)
「那您的九千馬克呢?」林虹問。「繳了。為繳這筆外匯,跑來跑去跑了好幾天,沒地方收。最後總算繳到外匯局了。丹林、丹妮他們都說我傻。」「那您的房子問題更解決不了啦。」「大概是。」范書鴻苦笑了一下,「難度更大了。隔壁鄰居老王是所里的鍋爐管道工,原來說一間換一間不往外搬,要一間半。現在又提價了,非要兩室一廳的單元不可。」半導體收音機里正在播放京劇《群英會》。「咱們搬不搬哪?」王滿成坐在竹椅上品著茶,慢聲慢語地問。兩個上小學的兒子已經睡下。屋子裡狹窄擁擠。「搬什麼,就東三樓那一間半?」老婆張海花正低頭在縫紉機上做活兒,叭地放下剪刀,人胖氣粗,「兩室一廳,沒這就不搬。」「你沒看,范老他們一家擠著也怪可憐的。」「你可憐他們,誰可憐你啊。你一個爛工人,現在是最不值錢的。照顧誰也照顧不上你。反正他們現在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咱們占著這一間,不給兩室一廳就不搬。」「咱們先搬過去,往後再慢慢找著所里要兩室一廳唄。」「我告訴你,一旦搬出去了,就沒人管你了。現在可是重視知識分子,擠兌工人。你沒聽人說: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老大靠了邊。他們有啥可憐的?又出國,又有錢,工資是你三四倍,划拉一篇文章就是多少錢。咱們也不是和他們過不去,『文化革命』那會兒范老挨斗,咱們沒可憐過他?我這是和你們所當官的過不去呢。我要是你,不給房子,冬天就讓你們機關暖氣全不通。」「那這鄰居也太不講理了。」林虹說。「他們的考慮也能理解,將心比心吧。」范書鴻不無感嘆地說。「您在這樣的條件下搞歷史研究也真不容易。」「我算什麼研究啊。」范書鴻搖了搖頭,「這不是,明天,」他翻了一下台曆,「有個法國歷史學家,是法籍華人,叫鄧秋白,我要請他和太太吃飯。他是我,噢,還是你爸爸,四十年代一塊兒去歐洲留學的同學。明天你也一塊兒去吧,你看,」他輕輕拍了拍寫字檯上堆放的四大摞硬皮精裝書(大概有幾十本,碼成一個立方體),「這是他送我的著作,加起來有一人高吧,著作等身。可我,想回送他一本書,卻幾乎找不出來。」老歷史學家拉亮紅紗罩檯燈,使屋裡再增加一些亮度,然後,在擁擠中挪開椅子費勁地站起來,拉開身後緊貼著書櫃的玻璃,從裡邊抽出一本頂多有三百頁的平裝書:《佛教在中國的歷史》。他輕輕拍撣了一下書上的塵土。「回國幾十年了,我只出過這一本書。」他翻了翻,書中夾著很多紙條,他拿出一張看了看,朝林虹抖了抖,「就這一本書,還要對許多地方修改後才拿得出去。……這就是我一生的『成就』啊。」他把書慢慢放到寫字檯上,用右手撫摸著,左手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堆碼成一個碩大正方體的四摞書。他自己的書,薄薄的一本,薄得幾乎沒有厚度,手指透過書似乎便直接感到了桌面的硬度。質地低劣的封皮,軟沓沓的,沒有一點張力。老同學的書,厚厚實實的一垛,堂皇氣派,精裝封皮硬挺挺的,燙金字赫赫然的。沉甸甸的一垛書壓得寫字檯要翻傾過來似的。他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再用力壓住自己那本薄書,好像這樣才能維持這個大天平的平衡。書的對比大概使他回想起一生走過的道路。「當時我回國了,他沒回國。一晃三十年過去了。」范書鴻感嘆道。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大概是為著打破這不該有的靜默,范書鴻又從書櫃里抽出兩本大學的歷史教科書:「還有,就是這教科書了。我只是十幾個編委之一。也不能算我的著作。」又是兩三秒鐘沉默。聽見窗外傳來一個女人的呻吟。「您現在後悔嗎——當初回國?」林虹輕聲問。范書鴻看了看林虹,搖搖頭:「已經走過的路,有什麼後悔的?」「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呢?」「還是要選擇回國的吧。」「為什麼,這三十年不是把您的學術事業都耽誤了?」「我主要是為了孩子。他們應該回到中國來。」林虹剛要說什麼寬解的話,范丹林回來了。他沖她笑笑,轉向父親:「爸爸,您這左手一大垛,右手一薄本,可真是個蒙太奇對比。這充分證明前些年,我們不僅在經濟上,而且在文化上是多麼可悲。」范書鴻不滿地瞥了兒子一眼。「爸爸,您明天就準備把這麼一本佛教史回送鄧伯伯?」「還有這兩本教科書,集體編的,不一定合適吧?」范書鴻看著兒子,猶豫不決。「這哪能送出去啊?」「那,就只有這本佛教史了。」老歷史學家顯出了可憐。「這本也別送了。」「怎麼?」「這本書是什麼年頭寫的?那種理論模式下寫的東西,一點學術價值都沒有。」「起碼有點資料意義吧?」范書鴻小心地說。「有什麼資料意義?這本書現在看,沒什麼信息含量。趁早別送人。拿出去還不夠丟臉敗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