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慘的一年(2)
因為覺得人窮丟臉,所以大家總是遮遮掩掩,不讓鄰居知道,而且常常也能瞞得過去。
對門人家的底細,誰也識不透。那位衣冠楚楚、每天早上按時出門的青年律師,說不定是揀個偏僻地方去挨戶兜售雜誌、便宜領帶、真空吸塵器、高壓鍋、
「二合一」牌鞋油之類的東西的。他甚至可能幹脆換一套破衣服,在另一個市區向路人行乞。
他也可能像千人萬人那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找不到工作,眼看孩子日漸消瘦,只有徹夜同絕望交戰的份兒。
當然,人在街頭流浪久了,也能找到一些竅門。譬如,花五分錢要一杯咖啡,然後白要一杯開水,把櫃檯上的番茄醬倒一些同開水一攪和,就算是番茄湯了。
冬天,報紙塞在襯衣裡邊是可以禦寒的;如果料到在職業介紹所外面要排上幾個鐘頭的隊,事先用麻包片把腿包紮起來就是了。
鞋可是個特殊問題。硬紙板可以襯鞋底,有些人還喜歡在鞋後跟墊上棉花,走水泥地少硌腳。
但是如果一隻鞋子真的完蛋了,那就什麼辦法也不中用了。最先磨破的是紙板,接著是襪子補丁,於是雪水滲進鞋裡,糊滿了腳丫子,加之鞋釘直紮腳跟,結果只好用一種特殊的姿勢走路。
窮人家為了省錢度日想出的種種妙法,說來真了不起。男人的刮鬍子刀片磨了再用;自己動手捲紙煙,要不就抽
「翅膀」牌(一角錢一包);為了省電,改用25瓦燈泡。孩子們撿汽水瓶到鋪子里退錢,一個兩分;上麵包店排隊買隔宿的麵包。
婦女們把舊被單剪開再把兩邊縫接起來,這樣就把中間磨損的地方分移到兩邊去了;把自己的衣服改一改給女兒穿,這樣在鄰居太太面前就不顯得寒磣了——其實鄰居手頭一樣緊,恐怕採取的辦法也是一樣。
許多人家把收到的祝賀聖誕的卡片保存起來,明年好改寄給別的朋友。
有時,某人一連幾個星期不露面,街坊上只聽說他
「有事出門」了。如果這人體貼妻子,他是不會對她透露此行實情的,因為其中的辛酸她萬萬想不到。
這樣的
「出門」人當然是找工作去的。關於找工作,1932年前後傳說的可多了,有些聽來離奇,卻一點不假。
確實有人通宵守在底特律職業介紹所門口,第二天好佔個排頭。確實有一個阿肯色州人為了找工作步行900英里。
確實有人出錢買工作做。曼哈頓六號大街某職業介紹所招聘300人,確實有5000人來應聘。
華盛頓州確實有人到樹林里放火,為的想人家雇他當救火員(此事第72屆國會的勞工問題小組委員會有證詞記錄在案)。
《商業周刊》做過調查,證實有不少人不再喜歡美國了,有的已經離開美國,有的正設法離開。
30年代初期,遷居國外的人數年年超過遷入的。俄國在紐約有個貿易機構,叫做蘇美貿易公司,它平均每天收到350份申請書,要求移居俄國。
有一次令人最難忘懷:他們登廣告招募6000名熟練技工,報名應聘的竟達10萬人之多,其中有管子工、油漆工、機械工、廚師、火車機師、木工、電工、售貨員、印刷工、化學家、製鞋工、圖書管理員、教員、牙科醫生,此外還有洗染工、飛行員、殯儀工人各一人。
雖然紐約本市已經有100萬人失業了,仍有無數人從鄰近各州到紐約來找工作,這些異鄉人中有少數加入了在曼哈頓街上擦一次鞋得五分錢的7000「鞋童」的隊伍,又有少數插手走私運煤的勾當(紐約市10%的煤是由賓夕法尼亞州的失業礦工偷運進來的);但是大多數只是混跡在市內那82條長龍里領麵包度日。
如果身邊還有一角錢,還可以在充滿汗臭和消毒藥水氣味的小客棧里睡他一宿;如果身無分文,就在街上撿些報紙當做鋪蓋,到中央公園、地下鐵道站口,或垃圾焚化場去過夜了。
冬夜苦寒,焚化場的餘溫吸引成百成千人到那裡去,睡在大堆大堆的垃圾上。
做丈夫的這樣出去走了一趟之後,鑽進空貨車或者趴在車底下,又回到家裡,不免同妻子合計,看看家底子還能維持多久。
於是變賣結婚戒指,抵押傢具,憑人壽保險單借錢,或者乾脆向親戚求援。
下一步往往是想開個夫妻店。原先裝作有錢,這時在街坊眼裡可露餡了:院子可能改成小型高爾夫球場;男的可能開個
「客廳雜貨店」,女人可能給別家太太洗頭、捲髮、修指甲,每次一元。
馬薩諸塞州失業紡織工在房間里安上織布機;康濕狄格州有很多人家往鐵絲上穿別針,全家起早摸黑,一星期只掙得五塊錢。
這些都是萬不得已的辦法,成功的寥寥可數,因為有錢買東西的人實在太少了,最後只好承認失敗。
當父親的跑到市政廳去說自己已經一無所有,請求列入貧民冊。由於統計錯漏很多,當日究竟有多少貧民,不得而知,總之,大約有1500~1700萬人失業,大多數是一人養活全家的。
1932年9月的《財富》雜誌估計,美國有3400萬成年男女和兒童沒有任何收入,此數近於人口總數的28%。
而且這個研究報告一如其他報告,那正在另一種地獄里受難的1100萬戶農村人口是不包括在內的。
尼克松總統任內,美國農村人口只佔全國人口總數的,因此,40年前美國還有的人口靠農業或者想靠農業過活,這一點人們現在是很難想像了。
這些農村人口沒有分享過什麼
「新世紀」的繁榮;他們的處境全國早已公認為不可忍受,1929年的股票市場大崩潰只不過使他們更慘罷了。
1932年,有個記者說他一看到美國農民便想起報紙的星期畫刊上那些蒙古農民;飢荒就在眼前了,它的陰影籠罩著美國莽莽大平原。
自伊麗莎白女王時代1558~1603年。——譯者以來,農產品價格從來沒像現在這麼低過。
一蒲式耳約合36升。——譯者小麥的售價不到二角五分,一蒲式耳玉米是七分,一蒲式耳燕麥一角,一磅棉花或羊毛五分。
糖每磅只值三分,豬、牛肉每磅二分半,200個一箱的蘋果,如果個個完好,才賣四角。
把農民辛勤勞動的成果按市價折算,一車燕麥還買不到四元一雙的
「湯姆?麥坎」牌皮鞋。一車小麥夠買這雙鞋了,但是每英畝土地要付三元六角的押款利息,又要付一元九角的捐稅,農民每收一英畝小麥,就要虧一元五角。
以棉田活來說,身體最壯、手腳最快的男工,從早干到黑,整整14個小時,摘300磅棉花,卻只能拿到六角錢。
用玉米棒子當燃料,比賣玉米買煤燒還合算。肉價慘跌:一隻羊送到市場,運費一元一角,售價不足一元。
蒙大拿州有個牧場主,賒到了一些子彈,花兩個小時把一群牲口全部殺了,扔進山溝,由它爛去,原因是賣牲口的錢還抵不過飼料。
他臨行時嘟嘟囔囔地對一個記者說:「唉,這也算是對付蕭條的一種辦法吧!」由於農業品價格慘跌,數以萬計的通告出現在住戶門柱上和各縣的法院門口,宣布這家那家農場債務不清,不準贖回。
據估計,密西西比州1/4的農場都被拍賣掉了。共和黨的農村報紙編輯威廉?
艾倫?懷特對胡佛總統說,他應該去看看中西部的情況。懷特寫道:「農民們,不管他的土地是否已經抵押出去,誰都知道農產品既然跌到今天這個價錢,他自己遲早要完蛋的。」農場主破產了,連買捆東西的繩子、修理東西的工具和作物的種子都拿不出錢了,這時放貸的銀行就取得了農場的產權,一變而為遙控的地主,而那世代耕種這塊土地的人卻淪為佃戶。
鄉下的牧場主用羊肉喂禿鷹,燒玉米烤火;城裡的千百萬人卻買不起那賤到使農民破產的農產品(黃油每磅三角九分,上等牛排每磅二角一分,雞蛋每兩打四角一分)。
買不起的原因是失業的人太多,至於那些幸而還有工作的人,工資也低極了,叫做
「餓不死人」的工資。沒有一個人出來保護他們。總統不贊成減工資,也說過話,但是又反對用法律規定每小時工資多少,因此1932年春季美國鋼鐵公司要再度大幅度削減工資時,工人們竟毫無辦法。
整個勞工運動幾乎煙消雲散了:勞聯會員人數從1920年的410萬減到220萬,只佔勞工總數的6%。
1932年,曾發生過多起拚死鬥爭式的罷工,但都以失敗告終。許多礦工每月工資只有十元八角八分;平常要受過磅員的卡壓,還得在煤礦公司所開的商店裡高價購買生活用品。
他們一反抗,資方的武裝狗腿子就夥同國民警衛隊實行血腥鎮壓。聯合礦工工會勢單力薄,只能對受害者表示同情,別無他法。
在林恩和洛維爾這類新英格蘭工業城鎮里,只有1/3的工人還有工作,忍受著農奴般的待遇。
有一個工人離開新罕布希爾州的曼徹斯特到紐黑文去找工作,竟在那裡被捕,說是犯了
「流浪」罪,送進法院,最後又勒令回到原廠。因為找工作的人太多,僱主便一再削減工資。
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工資低到每周五元。芝加哥市有人做過調查,據說多數女工每小時工資不到二角五分,其中的1/4不到一角。
1932年,伐木業每小時工資減到了一角,一般承包工程業是七分半,磚瓦製造業六分,鋸木廠五分。
在大蕭條時期之前,馬薩諸塞州各紡織廠很少要求熟練工人在一天八小時內看管20台織布機的,可是在採用了
「加快制」和
「提高勞動強度制」之後,作家路易斯?阿達米克親眼見過,竟有些十來歲的女童工要從黎明到黃昏,不停地看管30台寬式織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