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公主》 (6)
容齡始終覺著皇后叫人摸不透。容齡自幼在法國長大,又喜愛音樂舞蹈,性情活潑好動,喜怒哀樂,全在臉上。皇后似乎恰恰相反,容齡進宮前後也有五六年,就沒見過皇後主子泄露過真性情。後來熟了,皇后也說:「都知道我是老佛爺的內侄女兒,桂祥公爺的女兒,可哪兒知道自打入宮以來,連父母面前說句話兒的時候也沒有。阿瑪有在老佛爺跟前兒值班的時候,不過就是他看著我,我看著他,連一句話也沒有。」皇后說起這些的時候並不帶著任何感情,看上去也不傷心,可讓容齡聽著落淚。容齡想,要是離了阿媽和額娘,嫁到一個不得見人的地方去,就是死,她也不會幹的。譬如皇后,雖名為六宮之首,母儀天下,可是一點樂趣也沒有。平常看她,又不念書,又不做女紅,連水煙也不會抽,只抽一點廉價的紙煙。政治上沒她說話的份兒,她不過就是個上傳下達的女官而已。每逢年節大典,不過是禮部把禮單送到內務府,內務府送到宮裡來,再由皇後傳話給大家,多少年了,沒什麼大錯兒,也就罷了。至於說到女紅,皇后竟是真的不通。容齡會鉤一種西洋的花邊,有一回叫慈禧瞧見了,喜歡得了不得,叫皇后率後宮跟著學,學了兩個多月,連瑾妃都會了,皇后還是不會,到了兒也沒學成。這會子瞧著戲,容齡瞧皇后也是毫無表情的樣子。只有慈禧一人坐著,其餘都站著。後來皇後過來小聲說:「這是你們頭一回來宮裡聽戲,還不快謝老佛爺賞。」裕太太便領著兩個姑娘叩頭謝賞。那天後來演的是《鬧天宮》,孫猴子一翻跟頭容齡就想笑,裕太太便瞪她。宮裡規矩:姑娘是不準大笑的。偏容齡天生愛笑,只好躲在姐姐後頭,偷偷地笑。德齡倒是很端莊,該笑的時候抿一抿嘴,並不認真笑出來。容齡到底是小孩子的心性兒,呆不住的,眼錯不見就溜了出去。走出大戲台,在御花園裡溜溜答答的,可巧兒撞上一個人,嚇了容齡一跳,再細瞧瞧,那人不是皇上,又是哪個?唬得容齡急忙上前請安。慶王的側福晉親自教她們姐妹,普通請安,請雙腿安,叩大頭,三跪九叩,六肅禮……容齡這時想不起該請什麼安了,她想,禮還是行重點兒好,沒大錯兒,禮多人不怪嘛,於是便撲咚跪下,叩了個大頭,倒把光緒給漚笑了。光緒急忙叫她起來,笑道:「你這算什麼?又不是年又不是節的,叩大頭幹嘛?原本那些禮節,是做給他們瞧的,外邊碰上了,這會子又沒人,一般的請個安也就罷了。還想問問你,法國請安的禮兒是什麼樣的呢!」容齡起身,這才看見光緒身邊只有一個貼身太監,大伙兒叫他孫公公的。容齡一笑,便開始表演法國、英國和德國的請安,光緒看了,笑道:「還是英國的禮兒好看些──反正都比磕頭漂亮!」容齡和孫公公都笑起來。光緒道:「朕賜你一名如何?」容齡笑道:「那敢情好!」光緒道:「朕御賜你名為小淘氣兒!」容齡笑著道個萬福:「謝皇上賞名字!」光緒又道:「小淘氣兒,跟你說正經的,你能不能做我的英語教師啊?」容齡小嘴一努道:「罷咧,萬歲爺的話奴才自然不敢不聽,可是,要說教英語,奴才給您推薦一人,比奴才要好上十倍呢!」光緒忙問:「誰?」容齡道:「奴才的姐姐,德齡。」光緒笑道:「我當你說誰!德齡姑娘,自然也是好的,只是似乎老佛爺那裡更離不開些──」容齡搶著說:「難道我那裡是離得開的?昨兒老佛爺還要我給她跳西洋舞呢!萬歲爺,不是奴才誇口,只怕你若讓奴才教習音樂舞蹈,奴才還稱職些兒。」光緒的笑容似乎一下子冷淡了:「唔,音樂舞蹈,朕倒不需要教習。」一旁孫太監笑道:「容姑娘,不是奴才多嘴,憑他是哪個國家回來的,走了多少地方兒,若論這音樂的底子,誰也不及咱萬歲爺一半呢!」容齡喜道:「真的呀,明兒倒要好好討教討教!」光緒道:「我也不過是喜歡而已。」說罷,再不說話,只命孫太監:「走吧,回瀛台。」容齡道:「奴才也想和萬歲爺一起去瀛台瞧瞧。」光緒大大地吃了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孫太監忙說:「五姑娘快別說小孩子話了!那瀛台可不是您去的地兒!」說罷,君臣二人匆匆而去。容齡獃獃地站在原處,拈起一朵花,細細地想。頤東殿那邊早走過來一個宮女,見了容齡,笑喊道:「姑娘在這兒!讓我好找!老佛爺傳膳,不見了姑娘,正著急呢!」遂拉著容齡的手,匆匆穿過迴廊,容齡心裡卻仍想著剛才的事,忽然覺著自己很蠢。「怪道額娘說我小事兒聰明大事胡塗,原是這樣,並沒冤枉我。」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