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五)

戴女士與藍(五)

我和那個扮演「星期五」的女蛙人,是在海洋館出事三天後見面的。這話其實也不準確。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見過她的臉——我們是兩條魚。還不是一般的魚,菜市場里能買到的那種。我們來自遙遠的北極,身上套著特製的米白色魚衣。還抹了層粘糊糊隔水的魚油。我想,我和她作為一公一母兩條魚(哦不,是兩隻白鯨),在「亞克力」圍成的海里游來游去的那段日子,那段作為一隻白鯨的生涯,恐怕,要算我這輩子里最魔幻的一段了。有時,我還會產生些幻覺。就像真的置身在海底似的。天慢慢黑下來了。太陽很紅,像大半個鴨蛋黃。天邊起了一小片雲,慘白慘白的。就像那些死掉的魚。肚皮往上翻,白花花一片。一想到死魚,我就忍不住一陣乾嘔,膽汁都要吐出來了。有一次,女蛙人還對我說,她看到我哭了,流眼淚。淚水順著眼眶爬出來,流到經過「維生系統」處理的海水裡去了。我說你放屁!首先我沒哭。即便哭了,你也根本就看不到,所以可見你是放屁。女蛙人也沒答腔。在大魚池裡的時候,女蛙人的聲音,可以通過特殊的系統傳到我耳朵里來。我們可以說話。一邊游,一邊說話。但聲音經過處理,稍稍有點失真。我記得她的聲音更接近於中音。不是又尖又細的那種。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聲音原本如此,還是處理以後的結果。我也更沒設想過,這種聲音如果在陸地上出現,會是怎樣的效果。當然啦,我也還會想些其它的問題。比如說,這種絕妙的主意,那個每天嘟噥著「我是笨,我是傻,我單知道下雪天野獸在山坳里沒有東西吃才會到村子里來,我就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的祥林嫂,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一定想不出來。賀老六不在了、阿毛被狼叼走了,那就再找個賀老七、賀老八什麼的,再生上一群小崽子。分別冠名為「大毛」、「中毛」和「小毛」。這種主意,祥林嫂想不出來。她一看到阿毛被狼吃空的肚子、掛在樹叉上的小鞋、小手裡攥著的一把豆……就傻了眼了。所以說,海洋館老闆其實根本就不是祥林嫂。賊著呢。弄不好呵,他還是個披著祥林嫂外衣的「魯四老爺」。出事後的第二天下午,「魯四老爺」突然招見我。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猛的站了起來,朝我鞠了個三十五度的躬。這個鞠躬的來歷我很快就明白了。不過不是自己聽明白的。當時,「魯四老爺」有點激動,像只發情的蒼蠅,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有個別的單詞,一個個銅板似的,在我眼前一亮一亮:「你」、「魚」、「女人」,還有「錢。」我不太明白。傻笑著,不停朝他鞠躬。我不明白怎麼把這幾個詞連成句子。魚,已經死了。不是我殺的,我也不是還魂師。女人?在日本,恐怕沒有什麼生活作風問題。再說,他也不是我的組織。後來回想起來,「魯四老爺」那天說的話里,只有一句我完全聽懂了。那是我們交談完畢,我恍恍惚惚的走出去時,他在我身後很響的說了句:「謝謝你,辛巴。」我愣住了。這才意識到,從此以後,我和那個女蛙人就沒有自己的名字了。現在,她叫「星期五」,我叫「辛巴。」我和「星期五」每天早上七點上班。我們正式下到大魚池的時間是八點鐘。那一個小時,我們用來做些準備工作。我和「星期五」分別有個很小的更衣室。門對門的。我們要先在全身塗上一種保護皮膚的特殊塗料。四十分鐘以後,這種塗料才能發揮效用。所以這四十分鐘的時間,我們就得赤身**的坐在那兒。乾等著。有時候,坐著坐著,我就胡思亂想起來。是呀。就在我對面的房間,一個女人,活生生的,也坐在那兒。光著。和我一樣。我不由得在腦子裡勾勒起她的樣子來:**呀,腰呀,屁股呀。這樣一想,難免就有些生理反應。還挺厲害的。我就那樣叉巴著腿,自己看著,心裡嘿嘿直樂。我還把這情形回去告訴「室友」聽。她聽得眼睛都亮了。直向我撲過來。「要是我在就好了!」聽聽!一個女人,竟然說得出這種話!不過,說真的,那種時候,還真希望旁邊能有個女人。也不管什麼黑白胖瘦的。在更衣室的西牆那兒,有個小窗子。有時候我就光著屁股走過去,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女人。日本女人的體形多少總有些問題。上身長,下身短。屁股往下墜。還有些羅圈腿,外八字。我就想像她們全部脫光、給我壓著的樣子。是給我剝光的,一邊剝,一邊扇她們巴掌。嘴裡還罵「看你還敢不敢!看你還敢不敢!」也不知道是敢什麼。反正挺過癮的。心裡怦怦直跳。有一次,我正趴在那兒呢。一個年輕女人遠遠的走過來。好像長得還挺靚的。她穿了身鵝黃色的小套裝。裙子特別短,剛過大腿那兒。日本女人就愛穿這種短裙子,犯騷。她看起來心情不錯,走了幾步,騰的小跳一下,去抓旁邊樹上的嫩葉子。小妞挺逗的,我心裡有點喜歡她。就把身子向外沖了沖,半個身體都探到窗外去了。也不知怎麼搞的,她突然就看到我了。嚇得叫了起來。像見了鬼似的。我不太高興。我想我可能是走光了。但也沒必要這樣呵。洗澡還共用一個澡堂呢!假正經。我就用中國話罵她:「沒見過男人呵!」她沒料到我使用了一種聽不懂的語言。愣住了。朝我呆看起來。這下我更來勁了。用上海話繼續罵:「沒見過光著的呵!」那一次特別來勁。我印象特別深。不過也有露餡的時候。後來回國以後,晚上和陳喜兒睡覺。好幾次,迷糊著被陳喜兒推醒。她眼睛瞪得銅板一樣圓,說:「你叫什麼呢!叫什麼呢!」我說沒有呀,好好的睡覺呢。她就說:「還沒有!什麼叫看你還敢不敢,你什麼意思,還拚命的推我。」我就知道露餡了。在日本的那幾年裡,光著屁股,趴在窗台上的那會兒,是我最悠閑的時光了。樹冒出芽來,長大了,開出花。天上飄著幾片雲彩,兩隻海鳥在飛。只有那會兒,我才會想到自然或者季節這碼事。有時我也會覺得自己是只鳥。飛起來了。是只鳥多好呵,而不是一條魚。我還記得那會兒常起霧。起大了,白霧從牆縫縫裡都能鑽進來。霧裡邊的女人,一個個全都白乎乎的。像浸在澡堂里一樣。皮膚上沾著小水珠。有時我看著忽然會有些傷感。就重新回到椅子上坐著。不再看了。後來,我和「星期五」熟了以後,在大魚池裡,我問過她這樣的問題。「你都幹嘛呢,脫光的時候?」這問題挺流氓無賴的。反正做人的時候,我流氓,更別提做魚的時候了。她朝我白了白眼。是魚眼。沒搭理我。再後來,再熟了一些,她就回答了。「你幹嘛,我也幹嘛。」我挺開心的。學著以前「辛巴」的樣子,在湛藍的海水裡把頭一昂,下半身劃了個好看的弧形。我想緊接著吼句粗話的。已經到魚嘴邊了。還是咽了下去。媽的!還順帶著咽下去一口海水。終於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問她:「那會兒,想男人嗎?」沒想到她還挺大方的,冷不丁扔過來一句:「要不要教你兩招?」說完,就鼓著個厚魚嘴,叭嘰叭嘰游到大玻璃前面,和幾個小孩子親嘴去了。他們竟然也認得她。下了死勁的叫:「星期五!」「星期五!」把我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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