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六)

戴女士與藍(六)

我研究過大多數人對於「人妖」的態度。其實誰都知道,「人妖」是男人變的。她們其實是男人。但事情就是這兒好玩。大家就是對這個感興趣:這個「男人」,有**,有屁股,還會在人前犯騷。我和「星期五」的情況也一樣。誰都知道,我和「星期五」是人。是直立行走的動物。是男人和女人。雖然沒人要看兩個人在水池裡游來游去。但如果他們脫掉衣服,光溜溜的,再披上一張魚皮,成了一公一母——事情就不同了。就有意思了。票房還不錯。所以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是比較省心的。每天早上將近八點鐘的時候,我和「星期五」準時從更衣室里出來。後面拖著長長的魚尾巴。為了方便行走,兩個工作人員專門替我們托著尾巴。這兩人比較專業,一臉的嚴肅,好像手裡托著的是皇帝的裙裾。我們一行四人,哦,是兩人兩魚,穿過走廊,來到專用通道。然後,再進入碧藍碧藍的魚池。開始一直是這樣,一個人托我的尾巴,另一個人托「星期五」的尾巴。後來有一次,其中一個人生病住院了,我們就臨時想了個辦法。是這樣:「星期五」走在前面,我托著「星期五」的尾巴。我的尾巴呢,再由後面那人托著。這樣就解決了問題。還省掉了一個人。這辦法後來一直延用了下來。就成了三個人:兩條魚,一個人,穿過走廊,來到專用通道。然後,再下到碧藍碧藍的魚池裡去。海洋館老闆找我談話時,關照過我,大致的意思是:要成為一條白鯨,最重要的問題,是要忘記一個人的意識,找到一條魚的意識。我沒怎麼想明白。一條魚的意識到底應該是怎麼樣的。不過後來,我突然想到,海洋館老闆一定也找「星期五」談過話。我在小學里就經歷過留校個別輔導什麼的。這一套,在日本,肯定也流行。那麼,海洋館老闆也一定關照「星期五」,要找到魚的意識。我在魚池裡,一邊游一邊和「星期五」討論。遊客還不多,我偷了會兒懶,做了個人的動作:伸出一個前鰭,撓了撓腦袋。「星期五」挺健談的。我一問,她就聊開了。吹泡泡糖似的,從魚嘴那兒直往外吐水泡。「星期五」說,她其實是南方人。從小就看著水長大的。水裡面就有很多魚。她說那些魚看起來也不知道在動什麼腦筋。尾巴一甩,就游開了。找點東西吃吃,吐幾個泡泡。尾巴再一甩,再游開。「星期五」懶洋洋的得出結論,說或許,作為一條魚,就是不要多想什麼吧。吃吃,睡睡,再吐吐泡泡。不過,很快「星期五」又推翻了這個結論。她說,不對不對,小的時候,跟著父親去河塘里釣魚。放了特別新鮮的魚餌。又新鮮,又大。有一條魚,很快就上鉤了。「啪啦」一下,給鉤出了水面……「星期五」說到這兒的時候,遠遠的,幾個穿深色西服的日本人,興沖沖的向我們這兒奔了過來。他們還帶了個小姑娘。五六歲,曬得黑黑的。梳著個童花頭,額頭那兒,下著一道整整齊齊的簾。小姑娘眼睛很大,像兩顆桂圓。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就這樣蹦蹦跳跳的過來了。我和「星期五」連忙停止了說話和吹泡泡。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星期五」表演靜態的動作,在原地打兩個小轉,小踢踏那樣的。然後再咧開魚嘴——只要咧開就行了,一咧開,就是笑眯眯的樣子。我試過。把頭套進去,即便什麼表情也沒有,綳著臉,外面看上去也是樂呵呵的,也在笑。我就來點動態的。我剛學會了吹口哨,但還不是很熟練。我已經能發出「噓」的聲音了,但氣喘吁吁的。不悠長。「星期五」說有點像在催尿。不過,我很想在那個可愛的小姑娘面前表演一番。天很冷,她穿了條格子小裙子,裸著雪白的小腿。我光屁股趴在窗台上的時候,除了看上身長、下身短的日本女人,看樹枝上冒出的綠芽芽,最喜歡看的,就是穿了小裙子、小短褲,在街上飛跑的日本小孩了。不管天多冷,他們都穿成那樣。小腿白白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那些白色的霧氣就是從他們小腿那兒長出來的。騰雲駕霧似的。「嘿!那小姑娘挺喜歡你的。」「星期五」不知什麼時候遊了過來。說了這麼一句,又遊走了。也是,那小姑娘還真喜歡我似的。小臉貼在魚池玻璃那兒,眼睛亮亮的,看著我。她也不像其他那些小孩,死命的叫「辛巴」、叫「星期五」。她不叫,也不說話,就那樣看著。而且很快我就發現,她其實就是看我。「星期五」在旁邊擠眉弄眼逗她樂,她理也不理。小公主一樣。傲得很。而她一看到我,眼睛就發亮。她挺過分的,我游到池子的東面,她就跟到東面。我再游到西面,她再跟過來。搞得「星期五」特別沒趣。咧著一張緊繃的臉。像個魚寡婦。那幾個穿深色衣服的日本人,好像也看出來了。看出來她喜歡我。他們用手指著我,教她:「辛巴!叫它辛巴!」她不說話。嘴巴抿得緊緊的。那樣子,不像五、六歲的小姑娘,倒像成年的小情人似的。很多年後,我突然的想到過這一幕。這個日本童花頭小姑娘。抿著嘴,握著小拳頭,在魚池旁邊跟東跟西。眼睛濕潤潤的,滴得出水來。我還產生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覺得她有點像陳喜兒的什麼化身。真的,特別奇怪,我真有這種感覺。好像從那會兒開始,陳喜兒就跟著我了。如影隨形。跟著我的眼淚鼻涕,也跟著我乾的那些臭狗屎的事。當然,當然啦,那時陳喜兒比她可要大多了。人家是「小呵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我看過陳喜兒那時的照片,扎著兩根小辮。嘴角有點歪,一撇一撇的。人家說漂亮女孩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才會有點歪。陳喜兒談不上漂亮,但還有點小樣子。那會兒雖然沒穿小裙子、小短褲,不過走路的時候,小腿那兒,一定也是能長出白霧來的。還是說那天吧。那天,「星期五」被日本小姑娘、也就是陳喜兒的小化身弄得有點沮喪。後來我還批評她。我說你就是有虛榮心。人家是小姑娘,當然喜歡「辛巴」啦,我說改天來個小夥子,準保就喜歡你。「星期五」沒理我。又朝我翻魚眼睛。她一生氣就這樣。把魚眼睛當成她的出氣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我就提醒她。讓她繼續講那條魚的事。「啪啦」一下,給鉤出了水面,那以後呢?以後怎麼樣了呢?講到那條魚,「星期五」終於安靜了。她把魚尾巴向上翹了翹,然後,又像表達萬千感慨似的輕輕一搖。「它咬餌了,釣鉤的尖端已經扎得很深了。我們把釣索往回拉,這時,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怎麼了?」我對那條魚的命運很感興趣。我一感興趣就又露餡了。又把人的動作做出來了。我把我的一隻手,也就是魚的一個鰭放在下巴那兒,撐著。就像這條魚很有思想似的。「它把自己的嘴撕裂了。魚鉤上全是血。」我嚇了一跳。覺得嘴巴那兒一陣刺痛。我說你別瞎編了,這魚又不是烈士,再說它也沒這麼聰明。搞得像秦始皇逃避刺客似的。再說魚嘴巴也不是秦始皇的大袖子。「星期五」又朝我翻眼睛。「你騙我。」我說。「沒騙你。」「星期五」說,後來她又加了句:「騙你是小狗。」我其實一直懷疑「星期五」是上海人。雖然她說她是「南方人」,什麼什麼的。那個海洋館老闆也只是告訴我說,我的「搭檔」是中國南方人。還是個女的。這個狗娘養的,倒是沒好意思說「那條母魚」。呸!不過,我總覺得「星期五」是上海人。有很多蛛絲馬跡。比如說,有一次下大雨,下得特別大,來參觀的人很少。我們就在池子里閑聊。聊多了,她突然冒出來一個細節。說為了來日本,她借了很多錢。所以臨來日本的前兩天,她請債主們吃了頓西餐。「從沒吃過那樣地道的。」她說。還使勁嘖了嘖嘴。接著,她就津津樂道的把菜名報出來了。「脆皮鵝肝、檸檬白汁小牛肉、司刀粉板魚蘑菇沙司,蔬菜板魚卷……」她說了一半我就打斷了她。我說你是在紅房子吃的。你是上海人。她張大了一張魚嘴,愣了半天。然後吱吱唔唔的說,憑什麼就能斷定是在紅房子吃的。我說憑什麼,就憑那些都是紅房子的名菜。再說:「我也請了一頓,說不定就在你旁邊一桌。」她給我唬住了。但還是死不承認。我又激她。我說你的菜單和我一模一樣。這個你怎麼解釋?我還假裝生氣的樣子。我說你怕什麼呀,怕以後回了上海,在淮海路上見到,我敲詐你呀?她不吭聲。但也不否認。魚尾巴噼噼啪啪直甩——真沒看到有一條魚這樣甩尾巴的。不過我也挺渾的,故意逗她。我說你放心,我向**他老人家保證,以後要是真在馬路上碰到你,我就說,喲,那不是大西洋底的老朋友么?「嘿!」當時我是這樣說的:「你倒選選看,我是說大西洋呢,還是太平洋,或者乾脆就是北冰洋?」那次她給我氣得不行。整整兩天沒和我說話。一個人呆在魚池的角落裡吐泡泡。還練一種新學會的舞蹈。弄得我也挺沒趣的。後來也就再沒提過這個話題。所以,對於她是不是上海人,我也下不了什麼結論。一直半信半疑著。或許,她還真是。碰巧了,我們還真能在街上遇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街,抹著硃砂色的口紅(我老覺得她適合硃砂色口紅)。手裡還挽著一隻精緻的竹編菜籃。當然,那時她早已不自己買菜了。她請保姆買。自己呢,從頭到腳搞得乾乾淨淨的,就像藍天上的白雲彩。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有很多次,我在夢裡也夢到過這樣的情形。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個預感。我覺得,只要離開了這個藍得像青玉的魚池,她一定會假裝不認識我的。她會把頭別過去。那時她看著我,就會像看一團空氣。頂多,也就像一個人看著海里的一條魚那樣。其實,她完全不必如此。因為我從沒見過她的臉。一次都沒有。所以我也就根本不知道,和我在一個海里游著的、或者,以後有那麼一次,和我睡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她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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