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 花(2)
老頭已經很久不說家鄉話了。再說除了家鄉話,他只能講幾句和守車有關的幾句不連貫的漢語。所以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機會。他白天睡覺,晚上——這個燈光永遠亮不到白晝的程度的、黃昏般的夜晚醒著,守護這些誰也搬不動的卡車。但他剛進城時不住在這裡。他兒子和媳婦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兒子給他找的活干,他沒有什麼要抱怨的。兒媳婦是漢語,戴著眼鏡,說話輕聲細語。謝拉班尤其喜歡她那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愛過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牙齒。媳婦給了他一間專門的房子。床低矮柔軟。牆上掛著他捨不得賣掉的火槍,一對乾枯的分岔很多的鹿角,幾顆玉石一樣光滑的野豬獠牙,幾片特別漂亮的野雞翎子。窗下有一張躺椅,上面鋪著熊皮。孤獨時,他在這個屋子裡回憶往事,懷念林子和死去的親人與獵犬。媳婦還經常讓同事和上司來參觀一個老獵手的房間,引起他們的讚歎。謝拉班終於漸漸明白,那讚歎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著媳婦。讚歎她對一個形貌古怪的老實木訥的異族公公的孝敬而發的。最終的結果是她成了婦聯的領導。那天家裡擺了酒,白酒、啤酒、紅葡萄酒,還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婦用牙籤撥弄牙縫,撥斷了幾根簽子也沒弄出點什麼。她大張開嘴唇,這時,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來。謝拉班沉默著,知道自己受騙了。媳婦可愛的牙齒是假的。她哼著歌把假牙放進了杯子,摻上鹽水。謝拉班對兒子說;「我受不了了。」「為什麼?」「你老婆是假的,牙齒。是你打掉的嗎?」兒子搖頭。媳婦問丈夫:「你們說什麼,你們用漢話談吧。」「父親不會。」「慢慢學嘛。」說完,她就端起那個裝假牙的杯子進了另一間房子。謝拉班突然高聲說:「我要回家!」兒子的口吻變得嚴厲了:「這不可能。你戶口在這裡。戶口是什麼你知道嗎?」於是他就成為車場的守夜人了。剛守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專門的停車場。原先的車都停在一個僻靜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層樓房平時不用的安全門洞里,門洞很小,剛好能放下一架床,一隻火爐和他寬大的身子。他在這裡喝一點酒,太陽出來前入睡,太陽落下后醒來。這時,街燈已經亮了,樓上的窗口裡傳齣電視里演奏國歌的聲音,一輛輛牌號不一、新舊不等的卡車慢慢駛來,尋找合適的停靠位置。謝拉班看到這些平時在公路上風馳電掣的鋼鐵傢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開心。他手裡揮動著一個大肚細頸的扁平的酒瓶指揮這些汽車停在這裡,停在那裡。只是那酒瓶是個司機喝光了裡面的白蘭地后扔下的。後來,他把兒子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鋪上那張曾鋪在躺椅上的頭尾爪俱全的熊皮,聽著火爐里劈柴的噼啪聲和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機們給他捎來不同地區出產的酒和食物。那時他常常喝醉。一個住在樓上整天被一對雙胞胎孫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頭和一個拉垃圾的老頭不時來他守夜的小屋裡坐坐。一起緬懷年輕時候的日子。兩個老頭都羨慕他有這樣一份美差。謝拉班喝多了,他聽見自己得意地說:「我兒子是派出所長。」他知道自己不想對比自己還可憐的老頭說這些,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媳婦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兩個朋友道了歉。過不久,帶孩子的老頭來告訴他拉垃圾的老頭死了,他也要回鄉下老家去了。那天,兩個老頭喝了酒。謝拉班羨慕他能回到鄉下。他卻羨慕謝拉班能留在城裡。謝拉班因此多喝了幾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條橫街。春天裡暴漲的河水出現在他面前。岸邊浮蕩臟污的泡沫。因為太多的泥漿河中翻湧不起意想中那樣洶湧的浪頭。夕陽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黃。河水帶著濃重的泥腥味穿城而過,最後消失在群山之中。遠山中嵐氣迷濛,凄涼、孤獨的感覺湧上心頭。許多東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頭。直到背後城裡燈光明亮起來,遠山從視線中完全消失,才離開河岸。走回守夜的地方時,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漸衰老了。天要變了,一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就是這個晚上,那個小傢伙來了。小傢伙稚氣未脫卻大模大樣的。「喂,老頭!」「我叫謝拉班」「老頭。嘿嘿,老頭。」「我是一個有名的獵手,你聽到過我的名字嗎?回去問你阿媽吧!」「老頭,你醉了吧。」謝拉班猛然咆哮起來:「我叫你把車子停在右邊,不是左邊!」小傢伙卻砰地關上車門,吹起了口哨。謝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從眼裡流溢出來了。他劈手揪住小傢伙的領口。小傢伙卻扼住他的手腕。他們相持不下。但謝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氣漸漸變小,而小傢伙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了呀!這時,他越過對手的肩頭看見兒子陰沉著臉一聲不響走了過來。謝拉班說:「快放手,派出所所長來了!」小傢伙沒有鬆手。他兒子的拳頭在小傢伙的面前晃動。小傢伙大聲爭辯,又和派出所所長扭結在一起了。謝拉班硬把兒子拉開。在他摟住小傢伙的同時,兒子拿出手銬,威嚇說要把小傢伙銬走。謝拉班承認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兒子給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那個晚上,謝拉班為小傢伙準備了吃食。讓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講述那張熊皮的來歷。向他講那些牙齒潔白漂亮的女人。最後,他對小傢伙說:「你要找女人就找一個牙齒真的潔白整齊的女人。」小傢伙歪著嘴笑了。回想起來,那彷彿是他進城后最短的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