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 花(3)

槐 花(3)

小傢伙每次都給他捎來東西:一捆引火的干樹枝,點燃后熏除蚊蟲和穢氣的新鮮柏枝,糖果,甘蔗,鼻煙,死野雞,甚至還帶來過一摞連環畫和一把玩具手槍。然後就和他告別,上街吃飯,打下點小注的撞球。只有一次,他的車夜半才抵達。小傢伙從車上抱出來大把潔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裡立即充滿了槐花的香氣。他又從車上取下一小袋麥面,說:「做個饃饃吧,家鄉的槐花饃饃吧。」這也是一個過於短暫的夜晚。謝拉班生火,燒水,和面,在麵粉中摻進細碎的槐花瓣子。小傢伙睡著了。小屋裡繚繞著甘甜的槐花香氣。饃饃剛熟,他就醒了。他的嘴開始笑時眼睛還沒有全張開。「好了嗎?」「好了。」「老頭啊,我們先來看看饃饃上的紋路預兆些什麼吧!」老頭輕輕吹拂自己的十個指尖,說:「讓你拿起的東西告訴我們一個好明天。」饃饃上紋路開闊,眉開眼笑,香氣四溢。吃這個饃饃時又燒上另一個饃饃。這后一個饃饃也一樣眉開眼笑。小傢伙說:「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執照了。」「執照?」「他們把我執照沒收了。有你兒子。」早上,謝拉班往兒子辦公室送去家鄉風味的饃饃。取回了執照。兒子說:「叫小傢伙不要再遇見我,他乾的事夠他蹲兩年監獄。」看來事情是真的,小傢伙再沒有來過了。好在充作停車場的街口在這年冬天裡頗不寂寞。半夜還有醉漢唱歌,掀翻垃圾桶。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藍的女人來往招搖。還有一隻野狗在垃圾中尋找食物。這隻狗種很純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種能成為出色獵狗的靈敏樣子。卻不知他為何流落城市,骯髒而又瘦弱。最後幾個醉漢用一段電線結束了它的生命。後來,謝拉班被告知,凡發現醉漢、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報告,並且可以得到獎金。後來又有了治安巡邏隊。那些夜遊者就斷了蹤跡。謝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裡懷念那個幹了壞事的說家鄉話的,喜歡槐花饃饃的小傢伙。他小屋的門永遠開著。有時聽到有尖利的嗚嗚聲響起,以為是吹風,卻看見警車執行任務。更多的時候卻是風挾著雪花在燈光中飛揚。新年過後不久,新的停車場建好了。是兒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歡的樣子。兒子顯然一片好心,那樣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這些車子。現在。在這個槐花初放、香氣濃郁的夜半,謝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濛濛的燈光中,在玻璃的包圍里想起出獵時住過的岩洞、柵寮,它們的味道和月光下濃重的陰影,和它們相比,現在棲身的地方簡直是不合情理。儘管他知道,在城裡,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他聽見自己說:「我不喜歡。」他想:人老了,開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了。他把厚實的毯子拉起來,蓋住臉。想象自己已經死了,並有意識地抑制自己的呼吸。心臟跳動的聲音早就漸漸慢了。他睡著了。夢見了大片大片碧綠的青草。醒來那些青草還在坡上搖曳起伏。夢見青草預兆見到失違的親人。誰呢?小兒子不夢見青草也能見到。大兒子和妻子夢見青草也見不到了。「那就是他了。」他又聽見自己自言自語了。他看到說家鄉話的小傢伙從他車上下來。看見小傢伙下車時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機的姿態。聽見他喊:「老頭,嗨!」謝拉班又聽見自己說:「槐花開了。」這時,組成這個城市的建築正從模糊的、似夢非夢的燈光下解脫出來。謝拉班從床上起來。那天他花了很長時間把一些廢鋼條綁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樹下,採摘了許多芬芳潔白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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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阿壩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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