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4.東風
聞言,太后看向杜蘅的目光頓時變得銳利起來,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她才紅唇輕啟,像是有些興味地笑了。
「你膽子倒是不小。」太后微眯起雙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杜蘅:「似你這般魯莽,就不怕哀家告你個大不敬之罪?」
「如果娘娘真想這麼做,杜蘅早就不能站在這裡同娘娘說話了。」杜蘅含笑,十分淡定地回答。
「自作聰明。」太后輕哼了一聲,不過面上神色卻並無不愉。
「你的意思哀家明白。」太后懶懶地抬起手裡的綉絹,抬眼凝視著綉絹上的字,目光如水,聲音像是一句嘆息:「你又能幫哀家做什麼。」
「我能幫娘娘扭轉現在的局面。」杜蘅說完這句話,見太後轉眼看向她,淡淡地微笑道:「娘娘不信?」
太后並沒有回答,只是道:「扭轉局面談何簡單。」
「天時,地利,人和。」杜蘅答道,雙眸熠熠發光地看向太后,唇角似翹非翹,滿盛自信。太后不由一怔,只見杜蘅福下了身,緩緩道:「所以,杜蘅此來,想向太後娘娘來求您的東風。」
太后望著她一時恍惚。
看著眼前顏色嬌艷美麗的杜蘅,她忽然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她也曾意氣風發,那時候的她才智無雙,心計、智謀、手段、魄力,樣樣皆備。
她早就知道自己並非如日中天的陳貴妃和背景實力雄厚的皇后的對手,所以選擇韜光養晦,裝得膽怯無害。
皇后和陳貴妃這兩位都是極聰明的人,她從不主動挑撥她們之間的關係,維持住了自己這個「愚蠢柔弱」的形象,令她們兩位都覺得她「柔善可欺」,覺得她不會成為她們路上的阻礙,這才不會下手來對付她。
她就這樣一直低調著,直到孩子出生,她立刻轉變了態度。先皇說她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護崽的母親長出了獠牙」,但其實,她一直都有獠牙,只是她在先皇面前藏了起來罷了。不然,她不過一介身份低微、出身不佳的嬪而已,又怎麼和皇后,陳貴妃斗?
因為她的「溫婉善良」和「知心妥帖」,先皇臨終之際給了她垂簾聽政的權利。只不過,最終這江山還是他們祁家的,她一介女子,又怎能肖想。
所以,即便她心計、智謀、手段、魄力樣樣都不差,卻也坐不上那個位置,因為這金鑾殿上的大臣們不允許,這個世道不允許,整個天下不允許。
可這又是誰規定的,女子就不能手握權柄呢?
在嘗過了手握權柄的滋味之後,讓她再次放下手中權力,只做一個普通的、被囚在宮中的普通婦人,縱有無雙才智也無從施展,縱心知大祁內憂外患也無能為力,這樣的落差,是多麼令人痛苦啊。
她就在這樣的痛苦裡熬了近二十年。
雖然現今天子是她的親生兒子,但總歸也是那個人的兒子,他們心性都一般地自私、冷酷,獨斷專行,剛愎自負,一樣的瞧不起女性。
正因為沒把女人放在眼裡,所以當時的先皇自認為可以掌控整個後宮的女人,以至於最後在發現自己被皇后和陳貴妃聯手坑了時,是這樣的震驚和憤怒,瞬間急火攻心,病入膏肓。
而先皇也並不知道,他的德妃是故意挑中他奄奄一息的時候揭開這一切,目的就是想讓他發怒到失去理智,好令他病情惡化,只能把皇位傳給她的兒子。
先皇終究是低估了所有女人,包括她。
而如今先皇的兒子因為曾經後宮的慘烈有所警醒,總算沒有像先皇那樣子嗣凋敝。然而,他所立的太子,就和他,和以前的先皇一樣。
他們都沒什麼差別,同樣的視女人為附庸,同樣的打擊親生母親,只因害怕外戚專權。同樣的無容人之量,只因懷疑他人用心不純。同樣的鑽營,卻沒發現外患已步步逼近。
這樣的人,終究難成大祁江山一統的大業。
太后當年也曾想過,站在這萬里江山之巔,以日月之明,澤被天下蒼生。①然而她還沒開始就失敗了。
如今杜蘅站在她面前說,天時,地利,人和。她不禁懷疑哪裡來的這天時地利人和,她從來便沒有遇到過,卻又忍不住有些好奇。
這次,她並沒能對峙多久,太后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好,哀家答應你。」
太后想她是在痛苦裡熬了太久了。
所以在杜蘅說出只欠東風時,自己就失了平日的謹慎與斟酌,試探才過半,竟就這麼答應了她,甚至還不知道她要的「東風」是什麼。
不過,也只是東風罷了,給了杜蘅又何妨?!
她倒是想看看杜蘅要從哪裡搬來這「天時、地利、人和」!搬來這她半輩子都沒能搬來的東西!
「有了娘娘的允諾我便放心了。我相信,得了娘娘的幫助,定能事半功倍。我想,最後的結局娘娘一定會滿意的。」杜蘅笑著,眉眼裡的氣韻極其自信,十分感染人。
「難怪懿兒會栽在你身上。」太后看著杜蘅明媚嬌妍的臉,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杜蘅挑了挑眉,並沒有說話。
「懿兒刻意抹黑自己成全你,旁人看不出來,哀家卻是能看出來的。」太后輕輕撥弄著頭髮,探究地看向杜蘅。
「他這點小伎倆,自然瞞不過娘娘您的法眼。」杜蘅並未提及旁的,只輕聲恭維了一句。
杜蘅自進了太后卧房,與太后對話至今,沒有說過一句恭維話,對話全程她都是不卑不亢的。太后還驚訝杜蘅竟是以平起平坐的姿態在與她對話的,全程無一絲卑微,氣質如松如竹,自信驕傲。
於是,對比得現在這句恭維,聽起來就格外順耳了。
太后挺滿意杜蘅的回答,知道她並不想多加談及,似乎也並不想與十二攀扯,便也不再多談。
兩人談了好一會兒,達成了初步的共識。等到談完,已經是快到丑時了。畢竟宮中是非多,杜蘅也不宜久留。
眼見著杜蘅轉身要走,太后忽然叫住了她。
「杜鄉君。」太后這句稱呼一出,杜蘅愣了愣,笑著轉頭,行禮道:「一時談得興起,竟忘記感謝娘娘之前的封賞了。這份封賞確實能讓我省下許多麻煩,行事便利許多,杜蘅在此謝過娘娘恩情。」
「既已決定助你,這便只是份見面禮罷了。哀家期待的是你能帶回給我的東西,你明白嗎。」
「娘娘放心,我已成竹在胸,不會出岔子。」
「哀家想說的並非是這個。」太後手指輕輕敲擊著榻沿,抬眸看她,夜明珠柔潤的光芒下,她的一雙貓兒眼彎起,就似月兒般剔透明亮,和十二皇子的眼睛很像。
「哀家想問你,你認為,誰更適合繼承大統。」
杜蘅微一挑眉,垂眸,掩藏下自己眸中的瀲灧光彩。她半張臉隱在黑暗中,影影綽綽間,她挺直的鼻樑在明亮的另半邊臉上投下了剪影,整個人像是生於黑暗一般。
杜蘅並未正面回答,只淡淡道。
「這答案,太后您的心裡不是已經有了么。」
說罷,杜蘅福了一福身,退出了卧房之外。
太后的卧房外,之前那太監就在邊上候著。見杜蘅出來,只彎腰行了一禮,未有交談之意,直接領著杜蘅走了來時那條小路出宮。
杜蘅走出宮后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太后很擅長用無聲的靜默來給人壓力,她們之間的對話,明裡暗裡又隱藏著無數機鋒和試探。
不過是短短兩個時辰,杜蘅卻不得不提起十二萬分精神對付,這才沒在太后的試探里掉了底牌。年近五十的太后竟然還如此睿智,不知她年輕時是怎樣的風采,又是怎樣的驚艷絕倫。
杜蘅離宮之後,身影很快沒入一條小巷不見了。
所以她也並未注意到有人從另一條巷子走出,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