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還記得,那天下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淋不濕也幹不了,衣服的濕氣粘在皮膚上,透入陣陣刺骨的寒意。
他留意到她時,她已經撐著傘,站在他身後好一會。
那時他以為她也是要等公車,他們就站在公車站牌下。而後,公車來了,他上了車,她卻沒有。
透過車窗,看見她收了傘,走向後方那輛高級的私人轎車。
她在替他撐傘。
他瞬間領悟了這點。
如果他不曾回眸,永遠不會知曉。
那張清麗脫俗的秀致臉容,映在心版上,在他人生最黑暗的谷底,曾經短暫地為他撐起傘下晴空,給過他一個陌生人的善意與溫暖。
再次見到她,他一眼就認出來,他甚至不知道,五年過去,他還將她模樣記得如此清晰。
一見鍾情,再見傾心。
然而她眼底沒有光,那雙美麗的眸子里,透著幽涼死寂。
她很不好。
他一直在注意她,一整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視線落點。
她的父親過來跟他說:「聯旭能給你的,我也能。趙家也有女兒。」
聯旭,他剛花了一年,從併購危機中解救出來的中小企業。合約剛結束,聯旭老董不止一次提過,要將獨生女嫁給他。
老董沒有其他孩子,只有一個獨生女,換句話說,是要將女兒和家業,整個交給他。
他沒有同意。
本來,結束聯旭的合約,他已經準備要脫離這種生活了,才五年,已經耗得他身心俱疲,他快要不認識鏡中那個面目可憎的自己,再下去,他不知道會扭曲成什麼模樣。
最初,生活陷入困境,他回學校辦休學手續,辭掉助教工作,遇到以前的學生,家裡是開公司的,寒暄客套了幾句后,說他們家需要有個「客觀的第三方」,協助處理一筆款項……
不就是洗錢嗎?說得那麼迂迴。
他答應了。這成了他墮入泥足的第一步。
一旦決定了,就沒什麼好糾結,跨出第一步,第二步就會容易許多,再來的第三步、第四步……逐漸麻木。
他的名聲,在圈子裡也會口耳相傳,辦事可靠穩妥、又能守得住秘密,找上門的生意,「檔次」只會更高,他成了政商名人的白手套,操弄權術,以合法漂白所有的非法活動。
涉入深水圈中,摒棄道德與良知,經手過的骯髒事,連他都不堪回想,看著自己一步步泥足深陷。
大哥說,他是他們家最聰明的孩子,要讓他讀很多、很多的書,成為他們余家的義傲。但是兄長一定沒想到,最後他會用他的所學與專業——去做知識罪犯。
那個時候,他沒得選擇,只要有豐厚的報酬,能紓經濟困境,他什麼都可以做。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家中的生活已經漸漸回到正常的軌道,趁著心中最後那一點是非觀尚未泯盡,他想要收手,做回原來的自己,陪著心愛的家人,日子不必富裕,只要不必再算計人心、步步為營過日子,那樣就很好。
但是趙恭那句話,讓他停下腳步,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不好。
要探查她的事,太容易。
她讀企管、學建築法,比誰都努力認真,但是沒有人在乎。性別,讓她在起步點就輸了一大落,不屑於玩弄權術、陰謀構陷那套,更是吃虧到天邊去。
這年頭,沒點手段和心機,如何存活?更別提她在那樣的環境,身邊親人個個如狼似虎。
她一日日心冷,對親人失望,對未來迷茫。
她的父親,沒有看到她的價值。這朵清雅高潔、孤芳自賞的荷,會凋零在趙家這池不懂得珍惜滋養她的枯井裡。
所以他來了。
那些個權謀心計,她不必懂、不必會,讓他來。他會不計代價,讓她嬌妍盛開。
五年前,她為雨中的陌生人,持傘而立,五年後,換他來,為她撐起一片無雨晴空。
深夜回到家,玄關留了盞昏黃燈光。
未進門,就見她趴坐在沙發扶手上熟睡,他放輕動作將鑰匙擱在玄關柜上,無聲地關上門,移步上前。
怎麼連頭髮都沒吹,也不怕感冒。
從浴室拿出吹風機,插上插座,調到適當的風速,輕輕撥動長發,一綹一綹、耐心地吹乾。
吹風機的聲音一啟動,她就醒了,一時懶懶地不想動。或許是暖風烘乾頭皮的溫度太舒適、也或許長指穿梭在發間的動作太溫柔,沒扯痛她一根頭髮……她不知道,總之第一時間,沒有拒絕這透著一絲親昵氛圍的舉動。
「醒了就起來,換邊。」
她撐開眼皮,慵懶地坐起,只略略側了側身。
要不要賴皮得這麼理所當然?
完全認命了自己的奴才地位,他好笑地自己移到另一頭,不敢勞煩他們女王移動大駕。
長發吹到八分干,他關掉吹風機,以指為梳,順了順髮絲。「晚餐有沒有吃?」
「有……吧。」草草啃了一個菠蘿麵包,算不算?
就知道。光看她的表情,便知又是隨意打發。
他起身拎來剛剛隨手擱在柜上的紙袋。「賞你的。看你可憐,忙到飯都沒空吃。」
她探頭瞄一眼。紙袋上印著某家很知名的私人招待會所名稱,是不少政商名流出入的地點,她家裡那些父兄也沒少去過,
聽說餐點頗精緻——不過那不是重點,男人的場子,主菜從來都不是擺在桌上,而是坐在腿上。
她打開餐盒,挖了匙炒飯入口,腦子裡不由得想——所以他是跟女人炒飯時,還不忘幫她外帶炒飯?還是忙著吃腿上的主菜,沒空吃桌上的,乾脆打包回來給她當消夜?
「這麼晚還不睡,在等我?」
她搖頭。「不是。」
只是剛剛洗完澡經過客廳,想起他獨坐沉思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坐到他慣坐的那個位置,模擬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事情,是什麼感覺?
沒打通任督二脈,也不會特別靈思敏捷,她坐沒一會就眼皮沉重。
他挑眉。「真的沒事?」
她頭搖了一半,又點了點。
「這樣是有還是沒有?」
「有。但是我可以自己想、自己解決。」人生的考卷里,每一個考題都該自己作答,不能總是作弊,他已經泄題太多。
「不錯,有志氣。」淺淺的微笑里,有一絲欣慰,也有一絲落寞。喜見她越發自信獨立,愈走愈穩,也為她再也不需要他扶,而略感失落。
「你最近,好像都很晚回來?」回來時,身上多少都帶點酒氣,還有女人的脂粉味。
「嗯,有些人脈總是需要打點維持。」不然她以為,那些泄題的考卷,是在家裡打坐冥想,打開天線跟老天爺感應來的嗎?
「我一直沒有問,你怎麼會連政府的招標工程,都能探到底標?」
他食指放唇上,「噓」了一聲。「不要問,你會怕。」
「你正經一點!」
「我很正經啊。有些事情,真的不要知道比較好。」這圈子的水有多深,是她無法想象的,他也沒打算讓她明白。
「都說你口風緊,現在我相信了。」她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