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8)
不。我這樣說然後向他走去,他跪著連連後退,終於大叫起來,救命!救命!他沒能叫出第三個救命,突然他雙眼圓睜看著我,看著我眼中發出青色的光芒,他這樣看著我,驚恐而絕望,渾身劇烈地顫抖,最終他栽倒在地,被活活嚇死了。他的頭顱卑微地浸泡在自己的尿水中。我沉默地看著他,看著一室淋漓的血水,感到秋風刺骨的寒冷。後來我終於丟掉匕首,大笑起來。我笑著,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在洛陽杜徹告訴我,蘭汀,你笑的時候,是最漂亮的。而向家的僕人聞聲趕來,見到那個憂鬱虛弱的女孩正微笑著扶弄一尾破舊的木琴,她的長發凌亂,粘滿了鮮血,她的雙手同樣流下嫣紅的液體,沾染著那洗凈凡塵的樂曲。向家叔侄卧倒在地,形狀怪異,眼神猙獰。她坐在他們之間扶琴,就張口歌唱,是關於一首古老悲傷的歌謠: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他們從未聽聞過這樣的曲調,感到身體內洞然開朗,輕盈欲仙,他們看著她,聽見她說,把這裡打掃了,然後埋了他們。他們直直地看著她,說,是。有時候我可以隱約感覺到杜徹,就在汾水邊的馮翊郡。我感到他在洛陽痛苦地想要逃離卻終究已經深陷其中,感到他對管城漸漸飄渺的思念。但是這樣的感覺終於愈加淡去了,我明白我終於會離開他,徹底地和他再無關聯。我早已經知道,我沒有華美的裙子穿,不梳高聳的髮髻,也不可能在一個漆黑的夜裡,與他私奔,離開這裡,越過浩浩關河,到北方去,到雁門郡去,騎在鮮卑人的高頭大馬上,放肆地一起奔跑——如同我的父親所說,這一切不過是我年少無知的臆想。有時候我在馮翊寬大的街道上行走,我的發色已經變為鮮血的嫣紅,再也無法返回從前。於是人們驚異地看我,問我說,姑娘,你從哪裡來。我說,不知道。我想我已經忘卻了我的故鄉,東海郡,那些鮮明的,暗淡的,痛苦的,快樂的,甜蜜的,悲傷的回憶。和史官杜徹一樣,我忘卻了過去,變成一個決絕殘忍的女子,面無表情,波瀾不驚。我若一個女皇般生活在向家老宅中,對所有的僕從下達各種新鮮老套的命令。誰做不好,我就殺了誰。有一個花匠,他養死了一株我喜歡的花,我就在第二天殺死了他。我只是看著他,然後說,我要你死。他回答我說是。飛快地撞死了。我想起我父親告訴我的,要我永遠不要碰那尾琴。但我終究背叛了他,因為他先離我而去,讓我孤單地生活著,所有來自北方的鳥兒都不知所蹤。有時候我還想到洛陽城,想到它層巒疊嶂的高牆,想到它繁華的人頭攢動,想到永康里元日的爆竹,燃草,人日登高,還有七夕那虔誠的乞巧和守夜。那時候我們都相信,這些會給自己帶來幸福,於是,跪拜天空,乞求不知名的神靈的垂涎。而那個洛陽城中最尊貴的女人據說從不如此,她穿青衣,戴十二支招搖的鈿花,還有步搖和大手髻,美艷如春,巧笑鶯言。可是她是那樣的殘忍暴虐,那樣的嫉妒而充滿野心——那時候我不明白她,現在我已經徹底地知曉她的秘密,我想,她一定如我這般,在夜裡,仰望星空,無法入睡。或許,我想只是或許,她曾經和一個那樣純良憂鬱又卓然的男子相愛,但和所有的故事一樣,他們分離,再也不能相見。我的父親說故事總是故事,總是一些善變的添油加醋或者粉飾太平。所有能流傳下來的,都不是真的,而所有真實的,早已經泯滅。有時候我一整天坐著,衣著端莊,穿上我少女時候夢想的所有衣裳,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那柄匕首始終冰涼而鋒利的貼著我的左臂,而我右手始終保持著緊握的姿態,想要抽出那匕首,揮舞著,殺死所有的背叛者和欺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