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8)
我的母親欣然微笑,她長久隱匿在我身體中的靈魂終於舒展地離開了我,那發色微紅的女子眼神明媚清澈起來,她說,好的。好。我感到她和他的離去,那是在我身體里的某一部分,突然抽痛著離開,而我頭痛欲裂,跪倒在地,看著舌頭們發出巨大的聲響,在天空中散布著飛離開去。我叫喊著問那個聲音說,你是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但我發出了這聲音,在我長久的沉默以後顯得分外明朗,我說,你是誰!我聽見他嘆息,他說,我是廣陵杜家第一百一十五代孫,單字名徹。這是一瞬間,或者很漫長,因為再漫長的時間也只是白駒過隙,那些呼嘯明艷的我從未知道的前塵往事,在故國土地上,殺戮,背叛,欺騙,愛情,希望,頓悟,遺忘,都轟然離我而去。陰霾的天空下群鳥鳴唱。建平二年初春,雁門郡依然堅硬的矗立,北方的天空一望無邊,波瀾不起。盛樂街上人來人往,商販們高聲吆喝,演繹著新王朝的欣欣向榮。在歌妓年戀舞的綠意坊中,她向我詢問謝歸葬的病情。她說,姑娘,我聽說謝歸葬病了。我點頭。她說聽說很嚴重,難道不會好轉了嗎。我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筆,終於落字說,我不知道。她沉默然後看我新寫的曲子,說,姑娘,你這次的曲子,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樣呢。我明白那些變化。因我是守在我病中的丈夫謝歸葬身邊譜寫新的曲子——所有的大夫來又走了,走了便不再來。每一個人,都低頭看著他,看著他昏迷不醒的痛苦的臉,對我說,夫人,你還是快些準備後事吧。我聽著這樣的話語沉默地寫新的曲子,在琴弦上,斷斷續續,吟來唱去。和以往不同,我深信這曲子不再屬於洛陽,這是一隻關於雁門郡的曲子,那些昏黃的城牆喧嘩的街道,關於那些死去的離開的人,他們留在我身上的回憶,他們思念的某個人,他們再也不能相見或者從未相見的某個人。關於我自己,關於年幼時候我以為我的父親終於會抱著我親吻我叫我的真名然後又一次次失落的回憶,關於莫輕寒永遠像對待一個靈魂那樣對年幼的我訴說著費解的話語。還有,將要死去的謝歸葬——我知道什麼也不能挽救他生命地離開,因為所有的人都註定離開我。即使我對他們哭泣,我對他們企求說,留下來吧。留下來吧。但他們挂念的,始終不是我。他死去的時候春剛過半,奼紫嫣紅,芳花正亂。我把太平當賣給一個上黨城的富商,然後厚葬了他。在他的葬禮上,并州第一歌女年戀舞翩然來到,吟唱了一曲我從未聽過的歌謠,不是我所譜寫的,但或許是莫輕寒曾經教給我的: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後來她對我道別,她說,姑娘,我將要離開了。我從未告訴過你,我有一個戀人,現在他終於找到他尋求已久的珍寶,回到我身邊,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我們將要一起,到遠方去生活。她嫣然而笑,笑容明媚無比。她說,姑娘,你多保重了。當天晚上她在綠意坊懸樑自盡。一身白衣,頭髮披散,舌頭長長的伸出,無論斂屍的人如何想盡辦法也不能合上她的眼睛。我在蘭汀園中彈響我最後寫給她的曲子,伴隨無數痴心少年的哭聲而去。而坊間那些關於歌女年戀舞和商人謝歸葬少年情事的私語,卻永遠不會傳到我的耳邊。因我沉醉於回想,冗繁地去回憶所有的事情。一次一次地回想,回想。我死去的父親杜善,一個叫做蘭汀的女人。一根叫做杜徹的舌頭,還有叫做莫輕寒的男人。我的丈夫謝歸葬。以及,無人可知的真相。因為他們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告訴我真相。他們都飛快地離開了我。或者,從未存在過。而我依然明白,即使我如此回想,終於有一天,我也會把它們全部都遺忘。因為北方改朝換代,寒冷無邊。蘭汀園雜草衝天,甚至,所有的鳥兒都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