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翊深蹙眉,立刻想起來了。
她十二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他在龍泉寺買了條紅色的手繩,上頭串著一隻金雞和小鈴鐺,鈴聲如同清泉流淌,據說能驅邪消災,於是他就買回去送給她。
如今雖經歲月洗滌,鈴聲不那麽清脆了,卻依舊能夠認得出來。
這麽多年了,她竟然還戴著?
朱翊深有些動容。那些帝王心術,忽然不忍再用到她身上,她為了報恩,已經賭上了一生的幸福,後半輩子就讓她平安地度過吧。
「朕有些累了,你回去吧。」朱翊深擺了擺手,疲憊地閉上雙眼。
若澄沒想到這麽快就要走,終於還是大著膽子望了他一眼。
他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如刀鑿的輪廓,眉似濃墨,眉宇間曾滿是殺伐決斷的帝王氣勢,如今卻有種英雄末路的悲涼。
她忽然泛起一陣心酸,起身行禮,聲音很低,「皇上多保重龍體,否則太后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臣婦幫不上您什麽,唯有日日誦經,祈禱您安康。」
說完,她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東暖閣的帘子落下,李懷恩在外頭小聲問道:「淑人,您的眼睛怎麽紅了……」
「沒事,可能不小心落進了沙子。」
她的聲音有些慌亂,然後腳步聲遠去。
朱翊深重新睜開眼睛,側頭看向帘子處,空氣中還浮動著一抹清香,世人鮮少知道,茉莉是他最喜歡的香氣,難道她……
過往的細枝末節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逐漸變得清晰無比。
偌大的東暖閣內就他一個人,剛剛強忍住胸口翻湧不止的疼痛,此刻終於不必再壓抑,側身往龍榻邊的唾盂里吐出一大口血。
很多人湧進了東暖閣里,有哭聲、有喊聲,像潮水般此起彼伏,他依稀看到母親站在身旁,溫柔地問道——
「孩子,你縱然坐擁天下,又可曾得到過一顆真心?」
他無法回答,因為意識好像從身體脫離了出去……
李懷恩送若澄到天街處,葉明修已經站在那裡等待了。
他神情凝重,身後跟著幾個兵衛,看到若澄出來,他似乎很意外,隨即將她攬到身邊。
李懷恩與他寒暄幾句,就退回乾清門內了。
葉明修將妻子送回府,路上也沒問她跟皇帝見面都說了什麽,之後,他又返回宮中,一直沒再回來。
夜深之時,紫禁城傳來喪鐘,沉悶的鐘聲回蕩在整座皇城裡。
若澄並沒有睡沉,她被鐘聲驚醒——皇帝駕崩了!
她有瞬間的錯愕,隨即難過地掩面而泣,他才三十五歲啊……
哭過之後,她覺得嗓子難受,想喚貼身丫鬟,可發不出聲音,她又試圖爬起來,但渾身無力,腦袋昏沉沉的。
沒過多久,有人偷偷潛進屋子裡,若澄還來不及看清對方是何人,便被塞進了一隻麻袋中。麻袋密不透風,沒有光亮,連呼吸都很困難,她無法動彈,只覺得自己被人扛到了馬車上,外面有一個模糊的女聲傳來——
「帶走,將她沉到護城河裡去。」
另一個聲音說:「娘娘,若是葉大人知道了,恐怕……」
「他此刻忙著穩定宮中,沒工夫管家裡,我倒是沒想到皇上那麽心狠的人,竟沒將這個女人扣在乾清宮。若他那麽做了,也許葉明修便不敢輕易動手……總之,這女人留著就是個禍害。」
外界的聲音逐漸遠去,若澄的喉嚨乾得冒火,大口地呼吸麻袋中稀薄的空氣,卻越發覺得胸悶窒息,萬分痛苦。
她不想被投河,更不想死,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無力抗爭。
很快,那些人將她運到護城河邊,綁上重物,投入河中。
只聞「撲通」一聲悶響,那夜色中幽暗的護城河,猶如魔鬼般張開了大口,瞬間吞噬了裝著若澄的麻袋……
「姑娘,您快醒醒!」
耳邊傳來丫鬟素雲熟悉的聲音,若澄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視野里映入素雲那張熟悉的鵝蛋臉。
素雲擰了細軟的帕子給她擦臉,「姑娘是不是作噩夢了?瞧您滿頭大汗的。」
她的確作了一個很長的夢,但完全不記得內容了。
年紀小些的丫鬟碧雲,手裡捧著半舊的襖裙走過來,說道:「昨兒個奴婢勸姑娘別吃那麽多醉蟹,偏姑娘貪嘴不肯聽,瞧瞧,一覺睡到這個時辰。」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笑,掀開被子下床。
素雲和碧雲伺候她穿衣,若澄小聲問道:「王爺快到了嗎?」
素雲嘆了口氣道:「還沒有人來告知,估計是路上耽擱了。這寒冬臘月的,車馬本來就不好行。」
若澄將手穿進袖子里,點了點頭。
她雖住在晉王府,卻很久沒見過朱翊深了。
晉王朱翊深是先帝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的生母宸妃更是先帝最為寵愛的妃子,所以他從出生便備受先帝疼愛,不僅跟在先帝身邊學習政事,還隨先帝兩征蒙古高原,文治武功都極為出色。
後來他被封為晉王,按照本朝的律制,皇子皇孫一旦封王必定就藩,可先帝不舍他遠走,便在京中給他建了晉王府,恩寵更盛。
一時之間,所有朝臣都認為晉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
統道三十九年,先帝因疾駕崩,皇長子奉遺詔登基,但先帝還留了一道遺詔,要宸妃殉葬。
本朝開國以來就有讓妃嬪殉葬的傳統,宸妃雖捨不得兒子,也只能含淚從命。
宸妃走後,朱翊深被新登基的長兄打發去守皇陵,這一去便是三年。
碧雲不平地補了兩句,「先帝在世時多疼我們王爺啊,那個時候的晉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熱,可先帝和娘娘一去,晉王府就沒落了。這趟王爺回京,應該不會再回去守陵了吧?」
素雲瞥了她一眼,打發她去打水了。
她們原本都是宸妃宮裡的宮女,心裡自然是向著晉王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時的光景了。
若澄坐在銅鏡前面,隨手打開妝台上的首飾盒,最上層有一對宸妃送的鯉魚紋金鐲子。
見到此物,她不由得思念起宸妃來。
宸妃跟若澄的母親姚氏是同鄉,兩家住一條巷子,宸妃早年喪父,家境又十分清貧,時常靠姚家接濟,後來宸妃有幸進宮,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多方照拂。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畫生意的,勉強維持全家的溫飽,自從有了宸妃這座大靠山後,姚家在當地受到了官府的抬舉,生意越做越大,漸漸成為了當地的大戶,很多人都爭著與姚家結親,姚氏的婚事更是早早定下了。
可姚氏十六歲那年遇見了沈贇,不顧家裡的反對,堅持嫁給了他,然後千里迢迢地跟著他進京。
沈贇年少成名,當時官拜都察院僉都御史,原本前程一片大好,卻在某日歸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水而死。
姚氏剛生產完不久,聞訊大受打擊,竟將自己所住的屋子點燃,葬身火海。
若澄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沈家不願養個只會張嘴的女娃娃,姚家更聲稱早就與姚氏斷絕了關係,最後還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憐,將她抱進了宮裡撫養。
宸妃一直對若澄視若己出,不僅親自教她讀書識字,還會在閑暇時為她梳頭打扮。
雖然宮中規矩多,需謹言慎行,導致若澄比同齡的孩子早熟許多,但因有宸妃的庇護,她過得十分開心。
直至先帝駕崩,宸妃被拉去殉葬,那偌大的紫禁城、曾經熟悉的宮殿,再無她的容身之處……
素雲正在系若澄發上的寶結,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奴婢下手重了?」
若澄連忙用肉肉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搖頭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娘娘了。」
素雲年紀稍大些,在宸妃身邊的日子最長,她想起那個溫和寬厚、從不與人結怨的舊主子,也是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