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他想起,她讓自己抽空,麻木到無淚的神容。他那時沒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錢,本來就不需要有什麼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條不知名的神經,微微一抽,他從來沒有一刻,比那當下更看清自己的骯髒與醜陋。

最初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只知道,它一直隱隱埋藏在內心深處,偶爾想起,便會胸口發緊,一抽一顫地疼,鞭答著還未死絕的良知。

他後來慢慢懂了,原來這種情緒,叫作罪惡感。

他欠了她。因為虧欠,始終無法真正將她、還有那個錯繆的夜晚忘記,自心底移除得乾乾淨淨。

他以為,只要還清了、不欠了,那道負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釋懷與忘卻。

而今,負疚感沒了,卻招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沉地壓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進忙出,步伐輕盈,看得出心情不錯。

護理師來做衛教,指導如何換藥、以及平日的傷口照護與注意事項,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接著,她拿繳費單去辦出院手續,領完葯回來,放進行李袋中,回頭看他一眼。「好了嗎?十二點以前要辦好出院,小姑會幫你把車開過來。」

趙之何嗎?他點頭,表不明白。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列一下清單,叫她順便打包帶過來。」

「打包……什麼?」他一時沒聽懂。

「去我那裡啊。」

「我為什麼要去你那裡?」

「不然你想回去趙家等死嗎?」那裡沒有人會管他死活,而且還住著一個害他受傷的元兇。

實話很殘忍,一針見血,可是——「我沒得選擇。」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這段時間我來照顧你。」

「……我還活著。」不是死人好嗎?有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他的意見?

「我現在不就在問了嗎?」

「……」

「你那是什麼表情?事實已經證明,我真的很會照顧人!」換藥、居家照護、術后的飲食調理,她全都懂,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不是那個問題……」

「那就沒有問題了。」

「……會很麻煩。」

「我不怕麻煩。」一頓,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嗎?」

「那我要做什麼?」該支付的代價得先問清楚,確認他是否給得起。

「幫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門。

聽起來不難。

他點頭同意。「可以。」不論是她家的、趙家的,還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於是出院那天,他住進她家。

送趙之荷離開時,在門口,她輕聲叮嚀:「之寒在我這裡的事,別聲張。」

「我懂。」趙之荷是聰明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心裡雪亮。

有些秘密,只能爛在肚子里。

臨去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繞了一圈,終究是趙家的女人。

假日午後,陽光透過枝葉,稀疏篩落周身。

趙之寒眯著眼做日光浴,懶洋洋不想動。

他喜歡在院子里午睡,那時跟她一起挑選、搭這個藤編吊椅時,並沒料想到,日後使用次數最多的人會是他。

半小時前,她來過一次,探手摸摸他被陽光曬得煦暖的臉頰,在小几上擱了保溫杯,沒吵醒他。

他也沒睡著,他不容易入睡,住到她這裡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曬太陽,那讓他的身體,不再總是冷涼。

或許跟這陣子的食補也有一點關係,她說他底子虛涼,小時候沒有補好,可以慢慢調理,只是時間會長一點。

貪了一小會懶,他坐直身,取來一旁的保溫杯,旋開瓶蓋嗅了嗅。今天的有點紅棗味,看得到飄浮在上頭小小顆、紅彤彤的枸杞,其他還有什麼成分,他也懶得去分析,湊上唇小啜了一口——

味道還不錯,溫度適中,比起昨天那杯一嘴菜味的精力湯好喝多了,於是他一口氣喝掉大半杯。

身體由里到外都暖了,他伸伸懶腰,決定起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飯時,她交代今天有貨要寄。

撈起擱在玄關的紙盒,左手兩個,右手夾一個,穿著拖鞋慢慢步行往超商走去。

這是他後來,多分配到的任務。她說適量的運動有助身體健康,而且蟑螂太少了,又不是天天都有得打,所以他沒有抗辯地領下這項額外追加的跑腿雜務。

「趙先生,今天也來幫你太太寄貨啊。」小區附近就這一家超商,多來幾次店員都認得了,會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他淡淡頷首,沒多解釋什麼,自行到機台前列印寄件單。

以前沒接觸過這玩意兒,江晚照親自帶他走一次流程,實地操作過一回之後,就默默變成他的工作了。

到櫃檯交寄完貨品,再順道領回一包她網購的物品。

店員之所以會知道他姓趙,是因為超商取貨實名制度的緣故,她後來完全明目張胆,網購時取件人都直接寫他的名字,他掏身分證取貨已經掏得很順手。

剛開始那一回,他寄完貨,被告知江小姐剛好有一件到店的物品,問他要不要順便領?

他打電話回去問,她說:「啊,有有有!上禮拜買了幾本書,你順便幫我領回來。」

因此連店員都知道,那個腦波太弱、容易手滑的人,並不是他。

簽收完商品,走出店門時,背後店員細碎的交談聲、夾雜在自動門開啟的音樂聲中,模糊地飄進耳畔:「……真的是暖男耶。」

暖男?

哪裡暖?他對外人很慢熱,甚至是不太搭理,為什麼這樣還會有人覺得他暖?

很新鮮的詞,不曾被套用在他身上過,有些莫名所以。

這條回家的路不長,最多十分鐘可以走完,但他喜歡慢慢走,踩著夕陽的餘暉,到達家門口時,會聞到米飯蒸熟的淡淡香氣。

黃粱一夢。

他腦海常會不自覺,浮現這句話。但他希望,這個夢能久一點,不要太快醒。

腰腹上的傷,早就結痂,他銷假回公司上班,但是下了班,還是本能地回到這裡來,車程並不近,每天來回要花一個半小時在開車上,但她沒開口趕他,他就厚著臉皮裝死,賴著不走。

今天的晚餐,有涼拌木耳、鹹蛋苦瓜、蘆筍炒蝦仁、清蒸鱈魚,還有一鍋蓮子排骨湯。

他們家的三餐偏清淡,而且養生,他都快可以背出那些食材的功用了,像最近每天都會看到的蓮子,據說功用是滋脾益腎;木耳補血益氣;苦瓜則是清熱解毒、防癌降血糖……

他在吃飯時,想起剛才領回的包里。「你最近又買了什麼?」

「啊。」她想起來了。「壁燈啦。走道的壁燈前兩天不是壞掉了嗎?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壁燈,超級無敵漂亮,你等一下吃完飯記得去換。」

他淡淡點頭,接下臨時水電工的任務。

飯後,他拆了包裹端詳,實物好像沒有她形容的那麼美到慘絕人寰,不過算了,不拆她的台,或許裝上去會比看起來美?

稍微研究一下家裝說明,拿出工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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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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