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一般的愛情只屬於兩個人

一杯淡淡清茶，淺碧色澤，幾葉狹長的菊花瓣飄在杯沿，散發著微微香氣。水浸眼眉的菊花，已經化盡了風霜，只留下清香如故。而十月金秋正值怒放的菊花，卻如同肅殺的秋天一樣，凌厲的背後是無邊無際的寂寞。《連城訣》里丁典無限惆悵地形容凌霜華「人淡如菊」，他不明白，霜華那樣鍾愛墨菊，是因為她也有著菊花的品質，不是恬淡，卻是在寒冷的秋天毅然開放的勇氣，這樣，她才會為了遵守自己的諾言用小刀子划花了自己的臉。黃巢作詩賦菊，說道，「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麼一個直來直去的漢子，可說是不懂得菊花的驕傲，她根本不需要這種照顧，她寧願在蕭索的晚秋、寂寞的黃昏開放，不需要別人的掌聲，不需要世俗的關愛。

講述的正是關於寂寞和勇氣的故事，因而完全不同於大多數「韓國式」的愛情，那些愛情，也會有挫折，大多是來自家庭，但都是本著韓國人對於長輩特別是父母極度尊敬的傳統，婉轉地以愛和信任來求得互相理解以達到大團圓的溫馨結局。據說唐代有家張姓人家九世同堂，連皇帝都很驚嘆，問他們有什麼家庭和睦的秘訣，對方在紙上連書一百個「忍」字，而韓劇就把這種忍耐精神發揮到了極致，他們的愛情劇，幾乎就是家庭倫理劇。

但是《菊花香》不同，它可以說是瀰漫著「堅貞的愛情至上，其他的都可以拋到腦後」的小說，承宇是絕對沒法開展第二段感情的，因為作者一開始就說，「每當念及獵戶星座上形單影隻的美姝，就不禁黯然神傷」，換言之，能夠決定角色終極命運的作者本人，是站在美姝這一邊的，哪怕她作為一個「人」已經喪失了在這塵世上的一切權利，但是作者誓死捍衛她對於承宇本人的權利。在這意義上來說，慶恩的出現，並不是命運之神對於承宇失去了愛人的一種補償、讓他在另一個女人的溫柔懷抱里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而非常不幸地，類似於《西遊記》中唐三藏法師取經路上遇見的女妖，她的百般深情，只是考驗承宇對美姝是否堅貞的一種手段，假如承宇經不起考驗，就和唐僧到不了西天，成不了佛一樣，死後也無法和鍾愛的美姝共同生活在獵戶星座上——這也許是作者假定的、承宇變心要受到的懲罰，但是假如承宇終於忘記了美姝而接受了慶恩，那麼死後是否能與美姝團聚又有什麼關係呢？作者在此明顯地遲疑了，他把慶恩寫得那麼完美，恰恰表現出他對承宇的沒有信心，而當承宇差點要「順理成章」地和慶恩結婚時，作者實在是沒辦法找到理由讓承宇成功悔婚又保持「優秀男人」的形象，只好筆鋒一轉，讓他遇上意外、傷重而死，於是那顆為愛受著折磨的靈魂自然就飄向美姝了，這其實是用一種最霸道的手段即「陰陽永隔」杜絕了慶恩後來居上的可能性。在愛的名義下，承宇失去了選擇人生的權利，慶恩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權利。只有作者，任意地使用著他「一定要讓美姝和承宇在一起」的權利。

就這樣，在終結篇中，作者終於把承宇送到美姝那裡，而美姝，不同於一般的韓式「完美女性」的賢惠和溫柔，卻是像菊花一樣寂寞而矛盾的女子——孤獨地呆在獵戶星座上，無法和心愛的男人聚在一起，只能看著他獨自走過漫漫人生，雖然知道他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並且口頭上鼓勵他勇敢地去實行，但是實際上卻無法接受曾經眼睛里只有自己的男人有一天會愛上別的女人。與其說美姝是真心希望承宇和慶恩結婚，不如說那只是作者為了維護美姝善良形象的一種做法，當承宇受重傷瀕死時，出於同樣的目的，美姝又按照作者的意志，出來激勵承宇，讓他要為了女兒姝美活下去。但是，這實在不是美姝的本意，她真正的願望只有一條，就是要和承宇在一起。所以，當承宇放棄求生的意志、靈魂飄到獵戶星座與她團聚的時候，兩人只是狂熱地表達愛意，半句也沒有提到本該在一般家庭中占著重要地位的女兒姝美。和一般韓劇強調家庭倫理不同，承宇和美姝是那種眼中只有對方的人，他們也愛小孩，但是真正佔據自己全身心的，卻只有愛戀的對方而已。承宇說過，姝美是他「在這世上」的全部，此言不假，但是，其實質含義卻是：已經不在這世上的美姝，才真正是他最重要的人。

最後，承宇和美姝在獵戶星座上過著兩人世界的生活，看起來是大團圓結局，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感到幸福」的一般意義上的完美結局。姝美失去了父親，承宇的父母失去了愛子，慶恩失去了即將結婚的對象，陪伴他們的都將是蠶食心靈的痛楚。得到幸福的，只有美姝和承宇——這是言情小說無法逃脫的宿命，也就是只能把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推向最高潮，好比遊樂場里燈火輝煌，摩天輪轉到最高點，王子吻了公主，這一刻就是忘情永恆，卻無暇顧及到暗影里其他人的命運之輪是否就此傾斜——為了美姝，承宇不惜觸怒母親、違背婚約、離開女兒，借口則是「還會有很多其他人關心和愛護姝美」，換言之，他決定拋棄一切和美姝在一起，那麼，無論他對美姝的情深愛重會令多少讀者感動不已，他都只是個借受傷之機順水推舟一起扔掉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在世上所有應擔負的責任的自私自利的傢伙。這一點，從他愛上美姝開始，就已經是註定的了，也因此，承宇的母親對美姝始終充滿了敵意，因為她早就發現，承宇愛美姝要超過愛父母。

純美的愛情，還是世俗的家庭生活？是幸福，還是幻象？終究，菊花一般的愛情，是只能由兩個人上演的戲，不要觀眾，不要旁白，無論添上什麼，都只能是累贅。

《菊花香：終結篇》韓著荀壽瀟譯／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3月第1版／元

（編輯：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