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五(2)
那個周一的上午,早春清新的陽光下,空氣里有清涼的薄荷氣息。那年她們都是十五歲,面孔明亮潔白。
接下來是一段在回憶里想起來依然覺得完美的日子。一個眼神就能明了彼此,哪怕是相對而坐時會心一笑,都覺得是力量,帶給人振奮。
直到丁雪的到來。
丁雪是個短髮的女生,中性裝束,舉止行為像足男生,口哨吹得出神入化,會唱很多好聽的歌,非常英氣,林青霞反串的男角那種味道。她在那年的四月轉學過來。沒兩天,琥珀就發現睿誠的目光追隨著丁雪。
丁雪比她們都大,彼時十七歲,些微懂得人生的庸常和妥協,亦懂如何安慰有著破碎家庭的睿誠。她會漫不經心地說出「音樂給了所有人正確的夢想,慈悲而富有真知」這樣的句子,她家裡非常有錢,給她買了一套法國原產的攝影器材,為她請了教師,專門教她攝影知識。她帶睿誠走出校門,拍下許多照片。睿誠給琥珀看過,每一張,都只用黑、白、紅三種顏色。
當年哈爾濱的煙塵,教堂,公共汽車,太陽島上的落日,江畔的柳枝,遠處的貨輪……很多的遠景,都成了照片的背景。琥珀印象最深的一張,是睿誠在大風中奔跑,輕輕揚起頭,笑著,她身邊有數不清的人,在鏡頭裡統統模糊起來,惟有她,清晰地凸現。全世界都不重要,丁雪眼裡只看得見她。
丁雪時常挎著相機,痞氣十足的樣子,卻是無比親昵地偷拍著睿誠,她常去的書店,必經的小路,她喜歡吃的糖果,她的一笑一顰,一樣一樣地攝錄。
她像極睿誠心裡的夢。令她輕易地為之魂飛魄散。她們很快開始出雙入對。常常地,睿誠坐在學校小花園的鞦韆上,丁雪一邊推,一邊給她唱歌。童安格,羅大佑,張學友……一首一首唱來,兩人對視,微笑,目光里滿是繾綣。當年,她們是相愛的兩個女生。
琥珀後來才知道,因為丁雪的舉止做派十分明顯,在從前那個學校非常出名。她是為數不多的同性戀暴光者,被迫轉校。
……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
丁雪給睿誠買過一本相當漂亮的日記本,古樸雅緻,睿誠拿來抄錄歌詞,大段大段的孟庭葦。也寫日記,一字一劃,工工整整,記錄和丁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日記本里夾滿花瓣。
睿誠說:「琥珀,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用心。」
睿誠說:「我不想丁雪不高興,琥珀,我們稍微遠一點吧。」
琥珀很想問,不是說好了嗎,我們永遠好下去,不是說好了嗎,我是你的精神支柱。但她只是很輕地「哦」了一聲。
說這話時,她們並肩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睿誠注視樓下操場上打羽毛球的丁雪,看她獲勝后爽然大笑,瀟洒的響指。她是如此貪戀丁雪的歡顏。琥珀陪她站了一會兒,一個人進教室了。
那天後來突然黃沙滿天,風沙迷住人的眼睛。羽毛球沒辦法打了,丁雪和睿誠牽著手回教室了。上課的時候,琥珀扭頭,看到睿誠掏出丁雪送的那本日記本,專註而飛快地寫著,快樂和甜蜜幾乎藏不住。
真是愛過啊,半夜裡,睿誠夢見丁雪坐在街心公園那個尖角的涼亭里。立刻爬起來,穿上衣裳,跑去涼亭等她。她當然沒來,但是看著滿天星辰,睿誠也已經很開心。
哦,那真是愛情。
琥珀沒有告訴過睿誠,她曾經跑遍整個哈爾濱的文具店,去尋找這樣一本日記本。只因聽睿誠惋惜過:「這麼美的日記本,丁雪說是親戚給的,只這一本。可惜太薄,要省著用呢。」這個習慣影響了她很多年,就算到了現在,她去文具店,仍會下意識地留意是否會有那樣的日記本。
當天晚自習回家,遠遠的街中有人在唱著那首《童年》: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了那隻寶劍……到底是誰?
琥珀聽見了,停住了匆忙趕路的腳步。時間也許只有半分鐘,或者更短,繼續前行。
當年,學校里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同樣是面孔秀氣的女生,眼窩很深,捲髮,洋娃娃一樣可愛,大家都叫她娃娃。娃娃愛上丁雪,不管不顧地追求她。丁雪身邊已有睿誠,狠心拒絕。很多次,琥珀看到娃娃站到教學樓頂抽煙,在風裡大聲哭泣。她走過去,在她身邊站會兒,知道她不會出事,再放心離開。
也許是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受,琥珀對娃娃很是關注。然而娃娃還是自殺了,她選擇了跳樓,從教學樓6樓墜下,當場死亡。她的遺書上只有一行話:「跳樓的方式比較痛快,又痛!又快!」那天晚上,琥珀的班級正在測驗數學。多年後她都會想,究竟在添加哪條輔助線時,娃娃靜靜走向了死亡?
當夜丁雪失蹤。睿誠急得拉上琥珀,四處尋找。她們打著手電筒,在漆黑的江畔大聲呼喊丁雪的名字,直到凌晨時分才尋著她。丁雪在江畔坐了幾乎一夜,把嘴唇咬出了血。
這段異數的感情引來了師長的干涉,眾人如臨大敵。教師們的措辭是,兩人來往過密。鬥爭幾乎可以用尖銳來形容。一時間滿城風雨。睿誠和丁雪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心力交瘁。
中考之後,她們倉皇分開。寧琥珀、龍皓、林睿誠順利考入重點高中。丁雪則去了距離有些遠的普通中學。不再同班,琥珀和睿誠聯繫漸少,加上學業緊張,不太見面了。龍皓依然喜歡琥珀,可她永遠擺明只作好友的態度,令他挫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