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3(2)

黑雨3(2)

范煙戶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說:「光緒六年,蘆盪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盪大火,燒去村莊七座,農舍二百一十八間,大小木船三十多條,油麻地也差一點兒被燒掉……」

沒有多少人聽他說話,他只是自言自語。

周金保、張大友二人,離火場最近,看得更是興奮萬分,臉被火光所烘,色為酡紅。

河裡游著一條水牛。

張大友很快發現這牛的後面跟了一條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將兩腿放入水中,一個勁兒地划水,水嘩嘩亂翻,小船就緊緊地追攆著水牛。

這是一條剛剛被一頭公牛欺負完了的小母牛。

張大友叫著:「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條小母牛身上,對張大友的叫聲並不理會,對那大火,也毫無興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疊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涌動的情景里,興奮不已,同時妒火中燒。

那條小母牛無奈地游著,目光里儘是哀怨。

有一個火團飛過天空,大概是一隻燒著了的野雞。這個火團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蘆葦地里去了。

起風了,並且越來越大,火在搖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猶如爆發的禮花,隨風飄散,飄向遠處。

這場大火燒了四五個小時才漸漸熄滅。火光消失后,天空儘是黑灰,彷彿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飛滿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給油麻地。人們的心傷感著,凄涼著,卻又興奮著———他們想像到了五月翻滾的麥浪與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張大友唱著下流小調,撐著船回來了。

一切又歸於秋天的平靜。

但,當太陽已沉墜到西邊蘆葦穗上時,一個放牛的孩子,騎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從另一片蘆葦地里升騰起來的火。他用雙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鎮大聲喊叫:「又著火啦!———又著火啦!……」

開始,人們以為是這個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這孩子的呼喊聲越來越顯緊張了,便又跑了出來:果然是火!

於是,響起一片呼喊聲。

人們又重新回到橋上向西觀望,就像是一出大戲,演完上半場,到了中間休息,都走出了劇場,現在又都回來接著看下半場一般。

但,這一回卻只有緊張與擔憂:這火為誰所放?這火放得是沒有理由的,這火燒下去,是要燒回到光緒六年、民國三十八年的!

望見這片火光的不僅僅是油麻地人,人們陷入了高度的恐慌,遠處已傳來了哭叫聲。想像著火一直燒下去會燒到家園的人,已處於逃命前的狀態。周邊許多村莊的人,一邊望著火光,一邊奔走,一邊在互相焦急地詢問著這火燒下去究竟會怎樣。

當杜元潮聽到外邊一片吵嚷聲走出鎮委會的辦公室向西一望見火光染紅半邊天空時,不禁大驚失色。他站在那裡,一時幾乎不能挪動腳步,半天,聲音發顫地說:「去叫張大友、周金保!」

朱荻窪就在他身邊,聽罷,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張大友、周金保!」

張大友、周金保被叫來了。

杜元潮用手指著那片火:「那是怎麼回事?」

張大友與周金保直搖頭:「不知道。」

杜元潮問:「不是你們放的火?」

張大友說:「我們可沒有在那片蘆葦地放火。」

周金保說:「我們是一直看著我們放的那把火滅了才回來的。」

杜元潮問:「真的?」

張大友說:「說假話,五雷轟頂!」

周金保:「杜書記,我敢拿我兒子賭咒發誓!」

杜元潮這才稍有鬆緩,他擺了擺手:「去吧。」但心裡依然還是有點兒惶惶不安。

火愈燒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驚恐的呼叫聲愈來愈大,愈來愈使人感到災難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莊迅捷飄移過來,呼叫聲不久就轉變為哭叫聲。

范煙戶范瞎子又站到了橋頭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喃喃自語:「光緒六年,蘆盪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盪大火……」

但,不久,有人驚喜地叫起來:「天好像下雨了。」

於是許多人仰臉去望天空,或是將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會兒,四周都漸漸平息了下來———周邊村莊的人似乎都感覺到了雨。

接著,歡呼聲此起彼伏。

再接著就是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著這雨的走勢與結果。

這天似乎被這一連好幾個小時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來,並且越下越來勁。

因這天空布滿了厚厚的黑煙與灰燼,這雨竟是黑的。黑湯子。

人們的臉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細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擼,便成花臉。

沒有一個人躲雨,眾人都佇立於雨中,翹首觀望那片大火———火在雨中掙扎著,起來,趴下,趴下,起來,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著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喚著。

火在縮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臉的孩子們在黑雨中奔跑跳躍,一個個像小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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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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