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雨3(1)
艾絨終於起床了。她走出門外時,陽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亮豁豁的陽光,便扶著門框將眼睛眯上,過了一陣,才慢慢睜開。走在秋天的風中,她搖搖晃晃。她覺得天空從未如此亮過,亮得叫人心裡空空蕩蕩的。
油麻地的人見到艾絨時,不免都有點兒吃驚:她的臉蒼白得令人害怕,身體瘦得讓人擔心會被一陣風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時間是無語的。她幾乎整天抱著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斷斷續續的彈撥中,以淚洗面。那琵琶聲似響非響,半天一個音符。那音符一個個都顯得極為孤獨,像一隻一隻失群的鳥,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飛翔著。
家似乎已經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門后,這家就顯得格外得荒涼,沒有一點兒人氣。
她常常覺得自己並不是在家中彈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濃濃、枯葉滿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獨自一人,就再無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從未有過的空虛,從未有過的落寞,從未有過的悲哀———這悲哀已到極致,倒轉為綿綿無盡的憂傷。
家就這樣野草般荒著。
杜元潮一踏進這個家門,心就空得發慌。看著艾絨一任這個家荒著而只知抱著琵琶千呼萬喚也不能將她喚回的樣子,他感到很心煩。冷鍋冷灶,到處灰塵,床上亂成狗窩,他直想往外走。艾絨倒是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去河邊,用清水反反覆復洗她的頭髮,洗她的臉與雙手,渾身上下散發著乾淨的氣息。但就是不理會這個家———這個已經失去女兒的家。女兒的離去,這個家便從此丟失了靈魂。
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飢腸轆轆地回到家中,揭起鍋蓋,只見鍋里空空,淺淺的水裡飄著鐵鏽,手一松,鍋蓋跌落下來。然而艾絨卻似乎沒有聽見,依舊坐在窗下撫弄著懷裡的琵琶。
杜元潮側臉看著她,只見她又是一副淚流滿面的樣子,心裡實在煩透了,轉身走出門外。
人們都回家吃飯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動,就他一個人,孤魂一般地在遊盪。
他想見到采芹,心裡焦渴地想著,腳步便朝向了楓橋。
采芹見他一副疲憊的神態,問:「怎麼這時候來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著頭:「我還沒有吃飯。」
采芹一聽,忙去張羅飯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顧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後,依然坐在凳子上垂著腦袋。
采芹感到心疼,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時,她看到他的頭髮里已有不少白髮,眼睛便紅了。她想把他的腦袋輕輕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後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但卻沒有這樣去做。
等采芹將一切收拾停當了,他說:「我走了。」
采芹就將門鎖上送他。
一路上,兩人無話。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過一片蘆葦,采芹望著在風中搖晃的蘆葦,停住了腳步。
杜元潮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停住了,轉過身來望著采芹。
采芹猶猶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這片蘆葦的中央,杜元潮頭也不回地說:「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陣他的背影,輕輕嘆息了一聲,轉過身往家走。
蘆葦忽然沙啦沙啦地響起來,采芹掉頭一看,只見杜元潮餓狼一般朝她撲來,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並將雙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著他一雙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後退著,但杜元潮卻一把抓住她的一隻胳膊,不由分說地就將她向蘆葦深處拖去。
秋後的蘆葦,一片金黃,在風中互相碰撞,發出的竟是金屬之聲。
他們終於被蘆葦淹沒了。
與以往一個呼風喚雨一個便風起雲湧的情形不一樣,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身下動也不動。她心裡頭有一種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潮濕起來。她似乎沒有看到杜元潮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卻看到了秋天的純凈的天空。她似乎沒有聽到杜元潮狗一般的喘息聲,卻聽到不遠處的蘆葦叢里一種身體嬌小秀氣的小鳥所發出的動聽的鳴叫。
他沒有哭泣,但卻流著淚水,淚珠紛紛落在她的臉上。相摩,相盪,她的十根腳指頭開始張開,豎立在陽光下,一隻一隻彷彿是透明的。
「家不像個家了……」他說。
她嘆息了一聲:「她心裡難過,你一個男人家,總該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裡苦,比油麻地任何一個女人心裡都苦……」
杜元潮離開時,采芹又說了一句:「她心裡苦……」
這天晚上,杜元潮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託的朱荻窪就已經將從漁船上買來的魚蝦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絨穿的白圍裙,親自下廚房燒晚飯。他沒有打擾坐在窗下的艾絨,他要好好燒一頓晚飯。多少天以來,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粗疏,簡直不成樣子。他再也不想這樣過下去了,他願意伺候艾絨,希望她能記起,女兒不在了,但家還在。忙碌中,他聽著艾絨的琵琶聲,不禁心生憐愛之情,對這些天來沒有好好照顧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將燒好的飯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絨面前,但他沒有打斷艾絨的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