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雨4(1)

巫雨4(1)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艾絨卻始終未能走出那種狀態。倒也不顯得悲哀,但又很難見到她有笑容。那對水靈的、嫵媚的、有時顯得有幾分蒙的眼睛,已不見往日的光澤。她會常常抱起琵琶,但彈奏時總顯得心不在焉。獃滯、木訥,或是沒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卻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裡。

杜元潮一踏進這屋裡,就會有一種冷清與壓抑。

艾絨將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留在了屋裡,世界彷彿就只有屋子那麼大。有時,她也會走出家門,但,油麻地一日一換的風景,卻並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動心與歡樂。油麻地的人,常常見到她在那兒愣神:對一隻小鳥愣神,對一棵大樹愣神,對一片浮雲愣神,對幾隻屁股朝天正伸長肚子在水中覓食的鴨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邊,竟半天不動。風中,白色的蘆花紛紛揚揚,落在她頭上,落在她身上。人們看到她時,她渾身上下已落滿蘆花,彷彿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里站立了許久。

記得那年剛來油麻地,艾絨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節。在蘇州城裡,雖說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換,卻不像油麻地這樣的清晰與細緻。季節在走動,每天都有每天的樣子。油麻地的人習慣了,也便遲鈍了,但這個從蘇州城裡來的女孩,卻驚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長,每天的顏色,聽到了一天不同於一天的聲音。她甚至聞到了一天不同於一天的氣味———季節的氣味。一片新芽,一片落葉,都會使她喜悅。她跟著季節的腳步,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與冬天。

然而,現在,自女兒消失於這個世界之後,她居然渾然不覺已過去一個秋季,一個冬季,而現在已經到了春季。

這天夜裡,她在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忽然一下醒來了。驚雷!

這是入春以來第一個雷聲。第一響雷聲就氣勢不凡。它炸響時,天空猶如一枚巨大的蛋,結實的蛋殼突然破裂了,有無數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顫抖,河水在沸騰,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頭,都似乎突然被驚醒了。

艾絨一下坐了起來,並用雙手死死抱住枕頭。

閃電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劍一般劈刺著。

她用手去摸索著,床是空的。現在,這張床經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經習慣了空床,她甚至不覺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卻希望能夠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鑽在他的懷裡。她拉亮了燈,屋裡空空的。閃電劃過時,她看到了椅子與琵琶。

又是幾聲雷聲,一聲比一聲驚心動魄。

艾絨渾身顫抖不止,但腦子卻一點一點地清醒起來。一種鮮活的敏銳的感覺,也在慢慢地蘇醒,彷彿一塊毫無知覺的冰正漸漸化為流動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種睡得太久而終於醒來時卻還未徹底醒來之前的恍惚。

雷還在轟鳴,但不再發出巨響。不一會兒,便開始下雨,是那種粗碩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說到這種雨的雨滴時,說「有頭子那麼大」。「頭子」敲打著屋頂,敲打著頭年的殘荷,敲打著木船和扣在醬缸上的大斗篷,猶如敲響無數面的鼓,而雷聲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間一派轟轟烈烈。

艾絨不再害怕,她拉滅了燈,倚著床頭,聽著一天的雷雨。

此時的楓橋,也一樣處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與采芹二人都醒著,卻都不說話。槍倒下了,而草叢中的那番汩汩的溫熱,漸漸變得涼絲絲的,並停止了流淌。

沒有拉燈,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躺在黑暗裡。

雨越來越大,田野發出一片潮湧之聲。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煩躁地掀去被子,將**的身體露在外面。

采芹給他重又蓋好被子,不再說什麼。

雨下得很猛,但始終以同樣的速度在下。雨聲卻在變———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漲水。

采芹坐了起來,望著窗外搖晃的柳樹,淚水慢慢地流淌下來。

杜元潮長嘆了一聲,便起身穿衣。

「雨下這麼大……」采芹說,聲音有點兒發顫。

杜元潮摸黑走向門口。

采芹拉亮了燈。

杜元潮回頭看了一眼采芹,打開了門,立即就有一陣風將雨水吹灑了他一臉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衝進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撲向門口:「拿把傘……」

杜元潮沒有回頭。

采芹望著他的背影被風雨所吞噬,淚水奪眶而出。

艾絨見到渾身濕漉漉的杜元潮時,正蜷在床的一角,雙手抱住兩膝。她望著他,淚光閃爍。後來,她將臉埋在雙膝間,哭泣起來,瘦削的雙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顫動著。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著腦袋,地上不一會兒工夫就流了一攤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還在沉睡中,艾絨就起了床。她打開門時,雨還在下,只是小了許多。她想拿一把傘,到雨地里走一走。這時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來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了艾絨。信是艾絨的父母親寄給艾絨的。朱荻窪走後,艾絨立即將信打開。這是一封長信。其長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蘇州城。自回到蘇州城那一天,他們就開始呼喚她回去。但她沒有回去,因為這裡有太多她割捨不了的東西。當同來這裡插隊的知青一個個離開這裡時,她也曾動過回去的念頭,但她發現,她像一隻鴿子,被無形的繩索拴住了,想飛也飛不起來了。她曾有過一個打算:帶杜元潮和女兒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她知道杜元潮只屬於油麻地,他是絕對不會離開油麻地的。後來,她就漸漸放棄了回去的念頭,直至幾乎再也想不起這個念頭。蘇州城在她的記憶里,一點一點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學會了油麻地的土話,雖然這裡的人在她說話時仍然可以聽出好聽的蘇州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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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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