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1
那年冬天,油麻地調整領導班子時,免去了邱子東的鎮長職務。也沒有什麼理由,免了就免了,彷彿這是一件並不很重要的事情。這些年來,邱子東這個鎮長,雖然有其名無其實,但畢竟還是個鎮長,現在一抹乾凈,就覺得日子到了絕境,有點兒過不去了。他在鎮委會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著:「憑什麼?!憑什麼?!」除了牆壁的寂寞迴響,沒有人出來與之對應。會計周禿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盤,沒有絲毫的走神,就彷彿沒有聽到邱子東的喊叫聲一般。
邱子東衝進杜元潮的辦公室,拍著桌子,大聲責問:「為什麼?!」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頭抽煙,過了很久才說:「你問縣委組織部去。」
邱子東說:「這個領導班子難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劃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麼時候這樣高看過我?我有這麼大的能耐嗎?」說罷,將煙蒂扔在地上,轉身走出門外。走出鎮委會大院時,回過頭來,說:「你不是老早就想離開油麻地嗎?現在可以走了,沒人再攔著。」
這一年,邱子東已五十三歲。
五十三歲的年紀,幾乎是廢物了,還有什麼部門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爛在油麻地了。邱子東心情鬱悶之極,竟躺倒了三個多月。再出現在油麻地的長街上時,眾人就覺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無神。
他就這樣無精打采地在街上走著,倒也沒有什麼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來了:邱子東在到處走動時,那薄薄的耳朵是豎著的,好像在仔細地探聽著什麼。
兩年前,就有一個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傳:城裡,杜元潮蓋了一幢大房子,養著程采芹!
有許多跡象向油麻地人表明:這一消息似乎並非空穴來風、子虛烏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從前那樣整日廝守在油麻地了,有時是一天兩天,有時是三天四天,農閑時竟會十天半個月不見他的蹤影。比如,程采芹幾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爾出現一次時,會令眾人感到驚訝———驚訝的不是她的偶爾出現,而是她的打扮與臉色不再是鄉下人的打扮與臉色了,而是城裡人的打扮與臉色,穿著時興,臉白裡透紅,又嫩又俏。她說她到一個遠方的親戚家住了,以後還要在那邊長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總不太相信她的說法。
邱子東又零零星星地聽到了許多傳說:有時杜元潮會從城裡打回來一個電話給朱荻窪,讓他往城裡送一些油與米之類的東西,但杜元潮總是與朱荻窪約好一個地點,讓朱荻窪在那兒等著。杜元潮來到后,對朱荻窪說這些東西是送給縣裡頭某個部門或某個人的,然後叫住一輛黃包車,讓朱荻窪將東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黃包車,等車行出去一段路后,掉頭對朱荻窪說,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說話間,黃包車拐進一條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兩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囑窯廠負責人沈國民,要請最好的師傅,精心地燒幾窯好磚好瓦,縣裡有位領導要蓋房子。那幾窯磚與瓦,真叫好,顏色青青,用手指一敲,發出的清音,裊裊不絕,整整齊齊地碼在河邊上時,讓看到的人無不羨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窯廠有專門送磚送瓦的大船不用,卻是來了一個外地的船隊,先後運走了十幾船磚瓦。錢倒是象徵性地付了,但事情卻顯得有點兒詭秘。
原本屬於程瑤田的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間小黑屋裡了。
楓橋那邊,采芹出嫁時帶過去的那張紅木夾頭榫長案也不在了。
……
諸如此類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東去推演與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磚瓦、油麻地的魚、菱角、藕與新米,在城裡打通了關節,搞到了一塊地皮,蓋了一幢房子,並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磚青瓦,獨門獨戶,是一處好地方,這幢大房子里住著程采芹,等到幾年後杜元潮下了台,他就會離開油麻地去城裡居住,與程采芹一起度過餘生。
邱子東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盤而興奮不已,同時也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個確切的說法: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賞這樣一種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頓地說著這句話,彷彿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於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覺得邱子東的笑有點兒異樣,彷彿獨自一人走進了一片陰暗的森林,或是獨自一人一腳踏進了一座空無一人的老宅,心裡頭涼風颼颼。但這種感覺不久就過去了。
這天,細雨,邱子東背著一個鋪蓋卷離開了油麻地。他對人說,他的一個朋友掌管著一支建築工程隊,請他幫著管管賬目,他要隨這支建築工程隊到遠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細雨中,邱子東的背挺得很直,腳步十分有力,像一個底氣十足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