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4(1)
邱子東被派出所放出來后,依然沒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人的衣服、頭髮與臉都是潮濕的。雨一時停住時,攥一把空氣居然可以擠出水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樹的樹榦,被雨洗得鮮亮,而葉子飲飽了雨水后,一葉一葉地舒張著。處處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雲如煙的梧桐葉先將雨水接住了,然後再由它們將雨水滴落下來,雨彷彿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氣里飄散著梧桐樹特有的木香。
邱子東走在梧桐雨里,一臉憔悴,一身疲憊。濕漉漉的邱子東,更顯蒼老。他的背駝得厲害了,腳步疲軟,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將雙腳提得高高地很氣派地走路了,雙腳幾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單薄,不住地咳嗽著。他雖然還是在撿垃圾,但對垃圾已顯得很遲鈍了,不少可以被撿起來賣錢的廢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傢伙搶先一步撿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該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懷疑起來:也許,杜元潮根本就沒有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著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沒完沒了的梧桐雨。
他將撿垃圾積攢起來的錢仔細數了好幾遍之後,已經開始計算著回油麻地:去浴室洗個澡,去理髮店理個髮、刮一刮鬍子,去商店買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給老婆買一塊頭巾,再給兒子買一輛便宜的玩具汽車……對油麻地的人說: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隊幹了,我年紀大了,吃不了那樣的苦了,我回來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會潮濕。
雨隨心所欲地下著,下得人心煩,下得讓人覺得日子毫無出路。
邱子東拖著一隻沉重的裝滿廢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樹下。雨從梧桐葉上滑落下來,澆著本來早已潮濕的地。稀疏而灰白的頭髮,被雨水所沖,貼在他蒼黑色的額頭上。他的身體大幅度地向前傾著,即使這樣,他身後的那隻圓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緩慢地跟著他向前行進。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條幹凈的印跡。
他渴了,就吮吸著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陣梧桐葉之後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澀的氣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葉再也無法遮擋。
他身後的袋子越來越沉,他都有點兒想放棄它了,但最終還是緊緊抓住袋口,將它拖向前方。
行進到了一條斜街。
雨毫不節制地傾瀉下來,梧桐葉再也無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傾斜著,水從葉上流下時形成了無數的小瀑布。
邱子東被雨水嗆得連連咳嗽。他終於扔掉了那隻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來,將背靠在牆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過。看著看著,他竟然蹲在地上睡著了。
雨聲一片。
油麻地竟然來到他的睡夢裡:河、橋、船、蘆葦、雨……他的嘴角還傻獃獃地流淌著溫暖的笑意。
有個過路的人見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有點兒擔憂,就停住腳步仔細觀察,忽地見他蕩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點兒發涼,趕緊走開了。
梧桐樹改變著雨本來的形狀,千姿百態地下著。但下到地上卻都是一樣的,一樣地到處流淌。
地上的水漸漸漲高,淹沒了邱子東的雙腳。他依然沉睡著,即使起風,梧桐樹搖晃著,將水珠撒落在他的臉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幢房子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端著一盆洗腳水,一邊仰臉看著水淋淋的天空,一邊隨意地將盆中的水潑了出去。當那盆水已在空中開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時,她忽地看到了牆根下蹲著一個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頭上澆去,不禁驚叫了一聲。
這盆洗腳水,終於驚醒了邱子東。他一邊用手抹著淋漓不止的水,一邊朝那女人望著,或許是水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或許是剛醒來,一時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個虛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卻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當跌落在地上,濺起無數渾濁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東的眼神漸漸恢復后,望著那女人,渾身顫抖起來。
采芹望著在地上蹲著的、似乎起不來的邱子東,愣住了,竟如一根木頭般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邱子東努力想使自己站起來,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只好依舊蹲在那裡。
采芹終於走了過來,彎下腰,用雙手抓住邱子東的右手,然後用力將他從地上拉起。她扶著他,欲將他扶進屋裡。但邱子東的腳將要碰及門檻時,卻不肯往門裡走了。
「進去吧。」采芹用力推著他的後背。
邱子東猶豫了一下,將腳邁進門裡。
采芹扶著邱子東,讓他坐到一張椅子上。
邱子東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並摩挲了一陣,立即有一種幾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覺喚醒了。他眯覷著眼睛,讓雙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順著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著。那扶手溫潤如玉,油滑如鰻,細膩的觸摸,給肌膚帶來難以言說的愜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順著人體的形狀,悠然彎曲,使後背處處感到實在與熨帖。椅面寬大,使邱子東瘦削的屁股更覺得暢快與氣派。邱子東被這種感覺引領著,穿過歲月的荒涼,來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過這把椅子。那時,他只覺得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開,才能抓握住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