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4(2)

梧桐雨/病雨4(2)

他曾在上面使勁搖晃過,但沒有一次能夠搖動。這把椅子實在太沉了。

就是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東的雙手終於如疲倦的獸物一動不動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著屋裡的陳設。那些他曾觸摸過或是看到過的傢具,一一地呈現在他眼前:黃花梨木長方凳、黃花梨木束腰炕桌、黃花梨木鳳紋衣架、鐵力木床身紫檀木圍子羅漢床、紫檀木雕雲龍紋大方角櫃……

邱子東將頭微微側向一邊去看卧室,這時,他看到了那張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閃著亮光,一種類似於牛角發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隻當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隻做工極其講究的尿盆。它靜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乾乾淨淨,完全不像是用於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銅箍被擦得金光閃閃,更顯得那器物貴重。

程家大院的輝煌於一天早上突然終結之後,這些東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麼現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當邱子東環顧了屋內的所有陳設后,心靈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顫抖起來。他的目光在這些傢具與其他陳設物上遊走著,竟一時忘記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動之中。

杜元潮費了多少心機,又費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東只有驚嘆了。

日後,許多人在聽說這樣的情景時,也一個個覺得心頭溫熱,有人甚至不禁淚下。油麻地小學一個姓顧的老師聽罷,仰天感嘆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漢!我若是程采芹,一輩子足矣,足矣!」

秋風秋雨秋梧桐。

邱子東看著門外的雨———那雨下得那麼的愁慘,那麼的迷茫,那麼的盲目,那麼的無邊無際。他的心酸痛著,並像被拔涼拔涼的井水浸泡著。

采芹慌慌張張地忙碌著。她給邱子東沏茶,暖瓶中的開水洶湧而瀉,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滾而出,將茶葉衝出來大半。她給邱子東拿來一條毛巾,讓他擦一擦臉上的雨水,等將毛巾交到手上時,這才發現那是一條擦腳用的而不是擦臉用的毛巾,急忙又將毛巾從邱子東手上取回。總算換上擦臉的毛巾之後,她很不好意思地將它交到邱子東手上。在邱子東用幾乎嶄新的、非常柔軟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臉期間,她不時地瞥一眼屋中的陳設,彷彿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見。

邱子東擦完臉,還擼起袖子,分別將兩隻胳膊仔細地擦了擦。

在邱子東擦拭自己時,采芹就一旁站著,一副隨時要準備伺候他的樣子。

「茶沏好了。」采芹從邱子東手中取回毛巾時,說。

邱子東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輕輕吹了吹幾片還未下沉的茶葉。喝去差不多半杯時,他將杯子輕輕放下,然後開始打量采芹:五十五歲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歲,幾乎還是那一副柔韌的身段,膚色越發的白凈了,只有少許幾根白髮夾雜在依然黑而有光澤的發叢中,臉部細細的皺紋非但沒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顯出幾分令人心動的嫵媚……

這個女人,這個散發著體香、舉止非同尋常的女人,為杜元潮所擁有!並且這個女人生活在城裡、城裡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傢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從邱子東的心底悄然升起,並很快如風暴一般席捲了他的全部身心。繼而是仇恨,一種達抵極致的仇恨。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兩側的腮幫上出現兩道堅硬的卻在微微顫動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頭站著,猶如罪人。

一時無話,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聲。

闊大的梧桐樹葉,在窗外搖晃,將天光搖成水光,將雨滴搖成鑽石般的晶瑩。

邱子東搖晃著站了起來,欲向門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東望著門外重重綠瑩瑩的雨簾,朝門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擋在了門口。

他二人長久地對望著。當邱子東再度邁動腳步,欲從她身旁側身走過時,采芹望著他鬍子拉碴、瘦成蟹殼大小的臉,身體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後撲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東站著,風從梧桐樹間吹進門裡,他單薄的身體不住地搖晃著。

采芹將頭低垂著。

當邱子東再次移動腳步時,采芹突然揚起面孔,眼中滿是哀求:「看在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的分上,你不要把這幢房子說出去,求你了……」說罷,流下兩行淚來。

邱子東沒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揚,細眯著眼,看著門外的梧桐樹以及從梧桐樹葉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時地被風吹得彎彎曲曲的。

采芹將頭低了下去,幾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東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他邁動腳步,從采芹的身邊走向門口,走進雨里。

走出去十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卻很粗糙,甚至顯得有點兒簡陋,彷彿這房子建到後來,資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記起他曾兩次路過這幢房子,但都將它忽略了。他對著這幢房子,搖了搖頭,並長嘆了一聲。

他走在梧桐樹下,接受著涼絲絲的雨點,心裡倒也沒有波瀾,反而很平靜。他甚至專心致志地聽著自己的雙腳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發出的吧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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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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