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2(1)
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點兒惶惶不安,先是一連幾天聽到北方有隆隆的炮聲,接下來,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難的船隻,紛紛駛過,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調,男女老少,一個個皆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說,那邊在打仗,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驚醒了,但沒有一個敢開門出來觀望的,黑暗中,悄悄推開窗戶,或將一雙吃驚的眼睛貼到門縫上,將喘氣聲壓住,向外窺望著:街上正在過兵。好長的一支隊伍,從深夜一直走到天將拂曉,那有力的腳步聲才漸漸遠去。天亮后,人們走到街上,已不見兵影,只是從街邊撿起一隻被子彈打穿過的頭盔,或是一隻漏水的軍用水壺,或是其他幾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又過了一些日子,有消息傳來,軍隊已到了山東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場惡仗,為了爭奪一些光禿禿的山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
又有不少船隻出現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難的人,而是傷兵。水面上不時響起痛苦的嗷嗷聲,讓人心裡發緊。一些船隻行過之後,水面上竟有一條細細的血線,水中的魚聞到了血腥味,紛紛浮到水面上。
漸漸地,聽不到槍炮聲了,水面上也安靜下來。天下,顯出一副太平的樣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長望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回到了油麻地鎮。與這支隊伍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由五六個人組成的土改工作組。
當李長望腰間別了一支駁殼槍,身後跟了幾個扛長槍的兵,氣宇軒昂,從鎮上大搖大擺地走過時,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後倒退著,或貼住牆,或貼住一棵樹,眼睛里滿是疑惑與驚愕:這就是那個成天背著一隻破魚簍、光著脊樑、褲管卷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溝里捉魚摸蝦的李長望嗎?這就是那個將大小不一、品種混雜的魚蝦放在一隻水桶里向人兜售、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李長望嗎?
五年前,李長望與另一個年輕人隔河砸磚頭玩耍,不想一塊磚角飛過去,正砸中對岸那個年輕人的額頭,那年輕人一聲不吭,當即倒下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年輕人又被清風吹醒了,便慢慢扶著一棵大樹站起來,向河對岸叫道:「李長望———!」沒有李長望的回答———自以為砸死了人的李長望,從此失蹤了。
李長望在鎮上走著,見了父老鄉親們,威嚴但又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頭,並搖擺著手打著招呼。有時,鎮上的人會偶爾聽到他說:「哇,禿子長成大姑娘啦!」「三奶奶,還認識我嗎?我是李長望!」「二爺,看上去您身子還很硬朗!」……
某個僻靜處,有個年輕人說:「不是說李長望下蘆葦盪當土匪了嗎?」
這時被他的父親聽到了,連忙過來,一把將他扯到無人處:「婊子養的,別胡說八道!人家是下蘆葦盪打游擊,都當了游擊隊長了。」
有知道內情的,說:「人家在正規軍都已幹了好一陣了,剛從前線下來。」
李長望不停地在鎮上走著,走得人心惶惶的。
頭一天,沒有動靜;第二天,也沒有動靜。到了第三天,鎮上的人被召集到鎮中的大場院。
當李長望莊嚴宣布現在我們窮人翻身了時,人群顯得有點兒惶惑,有點兒發矇,有點兒不知所措,互相張望了一陣之後,顯出了幾分不安與興奮。當李長望大手一揮說大家去分程瑤田的浮財時,喧鬧的人群像一群鬧水的魚,忽然被一股涼風所驚,一忽閃潛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讓人生疑的平靜水面。
「分!全都給我分了!一點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鍋,一隻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統統是我們窮人的!咱一不是搶,二不是奪,是拿回!拿回自家的東西!……」幾年不見,李長望已是一條大漢,也變得很會說話了。
幾個反應敏捷的,如朱小樓,如朱荻窪,本是站在場院中央的,不等李長望將話說完,扭頭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們幾個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頭往場院外跑,一時間人擠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被踩著了,尖哭起來。
李長望站在台上:「你們上哪兒?你們上哪兒?回來!回來!……」
回不來了,人流滾滾,直湧向場院外。
出了場院,人們直撲程家大院。紛亂的腳步聲,使整個油麻地鎮都在發顫。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為什麼只往程瑤田一家跑,還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這人身旁的一個,倒還仗義,拉了他的手:「你他媽的大痴逼,邱半村家還有啥?連毛都沒有一根了!」
這人聽罷一拍腦門:「娘的,我糊塗了!」
程家大院的兩扇厚重高大的門,這幾天就一直緊閉著。
人們聚集在大院門口,並未一下衝進大院。面對這兩扇威嚴的大門,剛才路上的那番氣勢洶洶,竟一時不見了蹤影。人們猶豫著,彷徨著。光天化日之下,將一戶人家的全部財富哄搶一空,這事情畢竟太重大也太離奇了。後面的人叫喊著:「娘的,怎麼還不動手?!」「你有種。」有人小聲嘀咕,人群自動為後面的人閃出一條道來。後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但等走到大門口時,不禁收住腳步,甚至往後退縮了幾步。
程家大院悄然無聲。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楓樹,葉子變大變厚顏色變深,經雨水的清洗,閃著幽幽的光澤。也許是風吹的緣故,也許是雨打的結果,一樹的葉子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