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2(2)
許多人彷彿不是沖著程家大院來的,而是擺出一副悠閑的樣子來,抬起頭去觀望楓樹———那一樹的葉子,在風雨中輕輕搖擺,彷彿是一樹的綠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幾個人靠近了大門,在門口慢慢轉悠起來。在他們後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實的牆。
幾個孩子鑽出人群,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趴在門縫上往裡瞅,不時地說一句:「院子里空空的。」「院子里,有隻大公雞正往一隻母雞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個大人問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嗎?」
眾人就笑。
「別笑了!你們他媽的都來幹什麼的?!」朱小樓吼叫著,「怕他個鳥呀,天下是老子們的了!」說罷,顫顫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寬又厚的巴掌拍響了大門。
人們站在雨地里,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一個個都顯得瘦骨伶仃的,但一個個眼睛賊亮,像用力打磨過的一般。
又是幾個人上去拍擊大門。咚咚聲像戰鼓一樣鼓舞著面黃肌瘦、嘴唇發烏、扛肩縮腮的窮人們,他們吼叫著:「開門!開門!」
程瑤田坐在一張紫檀木卷書式搭腦扶手椅上,紋絲不動。他不能去開這個門,而家人又早已嚇得縮成一團,沒有一個敢去開門的。
咚咚的拍門聲,最終變成了隆隆的撞門聲了。
采芹緊縮著身體,鑽在母親的懷抱里哆嗦著,不敢向外張望。
人群後面有人發一聲喊:「沖呀!———」群體響應,隨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門衝來,大門嘩地沖開了。
采芹一直鑽在母親的懷抱里哆嗦著。她聽到了花瓶粉碎的聲音、柜子翻倒在地的聲音、布匹撕裂的聲音、腳步跑動的聲音、呼哧帶喘的聲音、因互相搶奪一件家什而爭吵的聲音……她覺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搖晃。
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抱著她。
人們不加選擇地「拿回」著,因為沒有時間加以選擇,稍一遲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條凳子就會被一個眼捷手快的人奪了去,只能見到什麼就趕緊上去先佔有它。人們抱著、扛著、摟著、抬著、拖著、推著,將長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軟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腦兒地向院門外搬動著。
程瑤田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參與了這場油麻地歷史上很少見的洗劫。他們偶爾抬起頭來見到程瑤田時,會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隨即低下頭去,趕緊尋找還未被人拿走的東西。
碗,要;盤子,要;象牙筷子,要;鍋,要;鞋,要;襪子,要;擀麵杖,要;大煙槍,要;夜壺,要……手裡拿著,懷裡揣著,頭上頂著,嘴裡銜著……真他媽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強力壯的兒女們的,當然會佔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亂之中,他們都會迅速作出明確分工,誰搬東西,誰看東西,一會兒工夫就派定了。勢單力薄的,一邊嫉妒著,一邊拚命搜羅著,竭盡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將東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轉眼的工夫又被別人弄走的,於是就去尋找,找到了就要搶回,搶不回就爭執,就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
一個老太太與另一個老太太為一隻鍋蓋吵起來了:「是我拿到手後放在這兒的!」
「誰見著了?」
「人要講理,不講理還不如吃屎!」
「對了,不講理的還不如去吃屎!」
大夥都很忙著,沒有人理會她們的爭吵。
鎮西頭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傻乎乎地笑著。他褲襠的那一截東西,似乎永遠像一根胡蘿蔔般舉著,頂起了他薄薄的骯髒的短褲。因短褲經了雨,使他那一截東西顯得半明半暗。他搖晃著,蹦跳著,見哪兒姑娘多,就往哪兒蹭。姑娘們見了,罵著:「不要臉!」都躲著他。
二傻子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隻帶銅箍的小木盆,緊緊地摟在懷裡。
正在將一隻鍋頂在頭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聲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藝兒!」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將那小木盆摟得更緊。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瑤田他老婆夜裡撒尿用的!」
二傻子摟著小木盆,鑽出人群,朝院門外跑去。
周銅匠對柳篾匠說:「你老婆這輩子能用到這麼好一隻上等的尿盆嗎?」一笑,趕緊往屋裡走去。
院子里,朱小樓與一個叫朱連城的漢子為爭奪一條油光閃閃的長凳幹上了。他們各抓住長凳的一頭,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誰也不讓誰地對峙著。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樓說。
「是我先抓到的!」朱連城說。
然後,兩人就賴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條長凳。兩人力氣差不多大小,長凳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來來往往的人就躲避著他們,怕耽誤了自己「拿回」東西,誰也顧不上來加以調解或勸阻。
朱小樓畢竟是個屠夫,性子要野蠻一些。這時,他一眼看到一個人手中正抓了一把從程瑤田家的雜物房裡「拿回」的鋒利斧子,扔下長凳,一把從那人手中奪過斧子,朱連城有點兒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長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