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雨/痴雨1(1)

騷雨/痴雨1(1)

杜元潮又看到了那張黃花梨木六柱式架子床。

分浮財時,李長望要了它。此後,它就一直默不作聲地呆在李長望家,直到李長望將自己吊在梨花紛飛的梨樹上。李長望的家被抄,這張大床就由七八個漢子抬到了鎮委會一間用於堆放雜物的屋子裡。此後的一段時間,它就無人問津了。

杜元潮見到它時,它已落滿灰塵,並有蜘蛛在它上面結了好幾張蛛網。

他用手指在正面門圍子上輕輕擦拭了一下,大床立即露出一小片亮色。那亮色像浸了油,亮得濕潤,亮得溫暖。他不禁用手指沿著那片亮色的邊緣,向外又擦拭了一下,那亮色的面積增大了,彷彿使昏暗的屋子也亮了許多。

他將門關上,然後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

他看見了采芹———小采芹。她躺在大床的裡邊,召喚著,讓他爬到大床上去。他往後退了一步,說到院子里去玩,她便不住地用腳後跟擂著床,叫著就在床上玩就在床上玩嘛。

他站在那兒不動,她側卧著,向他伸著手,並不說話,只是伸著手。她的一隻眼睛被軟綿綿的枕頭遮住一半,一張紅潤的小嘴有點兒變形,變成一朵初開的牽牛花的喇叭形。他開始挪動腳步。她的眼睛便開始慢慢地從大大地睜著的狀態而轉變成半眯縫著的樣子,使人感到甜甜的,困困的。

不知不覺之間,那大床上的小采芹就成了一個處處都成熟了的采芹。床上的空間似乎一下子變小了。她依然將頭放在枕頭上,散亂的頭髮猶如一朵黑色的菊花在靜靜地開放。她依然向他伸著胳膊,但這已是一隻長長的雪白如剛出清水的鮮藕般的胳膊。她的眼睛一直眯縫著,從睫毛間流露出的目光,水一樣的柔軟,但卻使人血熱、心慌、雙目恍惚、四肢顫抖。

杜元潮一時迷失在了幻覺里。

杜元潮終於走出這間昏暗的屋子時,一眼看到了朱荻窪。他有一個直覺:朱荻窪早就站在了這裡。

「杜書記。」朱荻窪對杜元潮突然從這間平時無人進入的屋子走出,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吃驚。

杜元潮朝朱荻窪點了點頭,走向他的辦公室。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朱荻窪走進了杜元潮的辦公室,回頭看了看門外,見沒有人影,小聲說:「杜書記,那張床,我已將它擦洗乾淨了。」

「你擦洗它幹什麼?」

朱荻窪一笑:「那是張好床,不該讓它落灰的。」

「我……我知道了。」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將一把鑰匙放在了杜元潮的辦公桌上。

「這……這是哪裡的鑰匙?」

「那間屋子的門我上了鎖,這是那把鎖的鑰匙。」

「為……為什麼要給我?」

朱荻窪說:「你累了的時候,不妨在那床上躺一躺。」

杜元潮沒有抬頭,依然看著手中的一份報紙。

朱荻窪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從杜元潮的辦公室里走了出去。

杜元潮沒有再看那把鑰匙,過了一會兒,放下報紙,也走出了辦公室。他將辦公室的門鎖上后,往田野上去了。

眼下正是春天,遠走了一個冬季的太陽,一下子又飄回來了,顯得大而亮。天空下,一派熱氣騰騰。解凍后的土地,潮濕而肥沃。花花草草,一切生命,都在暖流中復甦與生長,滿眼青色,又是滿眼的斑斕多彩。

杜元潮走上了鎮子通向外面世界的白楊夾道。樹上已長滿葉子,夾道看上去像一條深深的村巷,而從遠處看,又像是一列正在疾駛的火車。他行走於其間,聽著白楊樹葉在細風中發出的切切之聲。路上很少行人,人都下地了,這是下地的季節。他安靜地走著,不時地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穹形大門一般的空隙,望著田野。現在,這片田野與他有了一種新的關係。

它是一片什麼樣的田野,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他心中全然無所謂了。它是否肥沃,讓它長些什麼,它又能長些什麼,所有這一切,他都變得十分在意。他開始不住地出現在這片田野上。他已記住了一連串的數字:鎮前是多少畝地,鎮后是多少畝地,旱地多少畝,水田多少畝。哪一塊地適合種哪一種莊稼,也都一一記在了心上。他的腦子裡甚至有油麻地每一條田埂的形象。油麻地田野上很隨意的一棵樹,很隨意的一口小小的池塘,也那樣清晰而生動地烙在了他的記憶里。

他喜歡一個人獨自在田野上走,也喜歡領著鎮幹部和十幾個生產隊長、會計在田野上走。

一夜之間,他從一個小學教師忽地變成鎮黨委書記,那種生疏的感覺,只持續了很短的一些日子。一年四季,春耕秋種,那水牛,那風車,那木船,雖說從前未必放在心上,但他畢竟是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對這一切畢竟太熟悉了。

他完全不像人們印象中那種土裡土氣、流氓氣息十足的鄉村幹部。他天生清潔,加之一段教師生涯,使他身上總有一份風吹不去雨洗不盡的安靜與文氣。他的身體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衣服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鞋襪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頭髮也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在田野上不停地走,卻不沾田野上的塵埃。此後的許多年,他一直掌控油麻地,並且他的油麻地總是在這一帶以莊稼最好、畝產量最高而奪得無數面鮮艷的獎旗,卻從未親自撈衣捲袖、脫鞋卷褲下過水田,甚至從未挑過一擔麥子或一擔稻子。地里插秧了,他在田埂上走著。一個人挑著一擔濕漉漉的秧苗過來了,見了他,總是閃到一邊,盡最大可能地讓出一塊空地來,使他不沾一星泥點地經過。人們覺得,這一切都是應當的,他們沒有理由讓這樣一個乾乾淨淨的人沾上泥點,他本來就應當是乾乾淨淨的。他一邊走,一邊看那些人在插秧,有時,他會停住,說:「這……這一行是誰插的?太稀啦。」或是說:「這……這一行秧,彎到哪兒了?」他很少發火,口氣依然是站在講台上的一個老師的口氣。他就這麼走著,見了犁地的,停下看一會兒,或是向那個犁地的人打聲招呼,就走了,或是說一句:「還可以犁得深一些。」那犁地的會說:「杜書記,我知道了。」手就將犁把向上稍微抬高一些,讓犁鏵往土裡扎得深了一些。有時,他也會在田埂上蹲下來,用手抓起一把土仔細端詳一會兒,然後對這土的性質與質量作出分析,這些分析使那些即便與土地一輩子打交道的老年庄稼人都不得不點頭稱是。看完土,他將它們從手指縫裡漏回到地里。這時,他會不住地拍手,盡量將手上沾的土拂去。如果實在覺得還有土沾在手上,他就會轉身走向一口清澈的池塘,將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絕不會像庄稼人那樣很隨意地在衣服上將手上的水擦去,而是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將手上的水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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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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