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三(2)
小香從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題發揮道:"你看你看,連早起練功,他都不跟師兄們在一塊兒,人家在船頭,他自個兒單崩兒待平台上,有多麼獨!……人家天祿,唱做念打樣樣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宮戲他得賞,多半還是人家天祿的功勞!他也就是仗著年紀小罷了!……《思凡》呀,《雙下山》呀,我也會唱!要是那天宮戲讓我去,那西洋玻璃鏡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聲說:"唉,你是個女的呀!"
小香一臉不服氣,卻也無話可說。
英蘭也笑道:"你還惦著小弟那鏡子哪?死了心吧!聽娘說那是天壽的愛物兒,藏枕頭底下,天天玩兒不夠。正著照反著瞧,睡覺時候在被窩兒里也偎在臉兒上,還時不時地親那長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兒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圓了,大驚小怪唧唧喳喳,"這不成精作怪了嗎?他的精氣神兒早晚得叫西洋鏡子給吸干嘍!……怪不得太子爺跟誰都不親呢!……我有法子治他!等著瞧,看他以後還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英蘭勸解地說,"小弟吃這碗戲飯也不容易,挨打挨罵罰站罰跪且不說,還得纏身,小小年紀,也夠他苦的了……"
"纏身?"小香驚奇地揚揚淡淡的彎眉,"怎麼纏呀?"
見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蘭告訴妹妹們,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後長成男人形狀再不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纏胸纏腰纏肚子,為的是長期保持身段纖纖、嬌小玲瓏。"爹娘盼著小弟日後大紅大紫,在京師時候就說要給他纏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備了好多帛帶,都是給小弟用的,可比咱們用的裹腳布多得多了。"末了英蘭說:
"想想咱們小時候也就纏個腳,還都疼得死去活來;小弟纏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小小的頂艙里第一次靜下來。這一靜,英蘭卻不安了--天壽怎麼沒動靜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撲騰?她打開側窗探出半個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壽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兒,旁邊還有幾隻雞圍著他打圈子。天壽抬頭看見了英蘭,英蘭趕緊做手勢,叫他繼續喊嗓。
天壽還沒回應,平台下面的艙頂"咚咚咚"就是幾聲巨響,顯然父親也發現了兒子偷懶,在用力敲打。天壽嚇一跳,趕緊放開小狗,張嘴就唱出一句《皂羅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姐妹們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動作:英蘭開始用絲網濾豆漿,大香小香也趕緊下到后艙打熱水,準備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罷到早點前,柳知秋還得打幾趟拳活動筋骨。孩子們於是有個小小的空閑,小香大香姐兒倆也跑到艙頂平台去逗小狗小雞。見她們上來,天壽立刻後退幾步,轉身扶著平台的欄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聲咕噥道:"什麼了不起,誰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畫,陣陣東北風推著帆,船行得非常平穩,倒像是兩岸在慢慢後退。前些日子,天地間空蕩平曠,四面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地;現下遠處的山、岸邊的樹和堤外的田裡,都是綠瑩瑩的,連吹來的風都不那麼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開心地說:"哎呀呀!瞧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處處都綠!"
小香瞥一眼天壽,故意大聲說:"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邊天壽果然吃驚地扭過臉來瞧她,她說得更有勁兒了,"當日大姐姐說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這條道兒!……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別說了;天壽卻走過來,仰頭望著大香,小聲說:"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該有個大姐,我怎麼沒見過呀?"
大香和氣地說:"大姐嫁到遠處去了,走的時候你才三歲,怎麼能記得呢?"
"嫁誰了?嫁哪兒去了?怎麼也不領著姑爺回門來看爹媽?"
大香為難地笑笑,說:"你還小哩,這些事就別問了。"
"為什麼?"
小香把天壽拉到一邊,一臉壞笑,湊在他耳根低聲說:"這事兒你得去問爹媽。你不是他們的心尖子寶貝蛋兒嗎?他們準會告訴你真話。"
"小香!說什麼悄悄話呢?"大香問。
"沒說啥,我問天壽纏身的事哩!"
天壽一機靈,身子猛地朝後一閃,像受驚的小鹿,撒腿就從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應這般強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著小茶壺,坐在客廳里同戲團頭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這條船,在船行里算是中等。長不過十丈、寬只兩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順便載貨,甲板上全是艙房。按時興的樣式,分建前艙、中艙、后艙和尾艙。前艙有兩間客房,中艙也有兩間客房,隔著一大間客廳與前艙相連。前艙、后艙和尾艙頂上都還有一層房間,只有客廳和中艙頂用欄杆圍出一個寬闊的平台,專供乘客觀賞景緻。
前艙的兩間屋裡分別住了戲團頭封四爺和天福天祿哥兒倆,中艙的兩間,一間由柳知秋專用,還擱著他們家專置的戲箱;另一間歸柳知秋夫妻倆帶著天壽住。后艙頂一大間安排那三姐妹,因此,與之相對的前艙頂屋就寧肯空下來。船家四口人住后艙,而幫工的水手、雞窩狗窩和廚房,就都在兩層尾艙里解決了。這樣,客廳成了中心,他們的許多重要活動,如吃飯、說戲、排練,都在這裡進行,就連天福天祿天壽學戲出錯挨打罰跪,也都在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