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三(3)
"柳師傅,我真服了您了!"戲團頭呷了一口熱茶,說,"這半個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這棵棵玉筍養得不容易!嚴師出高徒,一點兒也不假呀!"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也是為他們自己好。"柳知秋不無得意。
"我知道您心裡頂疼天壽,獨苗苗老兒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點不手軟,比打天福還狠。也虧他小小年紀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什麼可說?您還沒見他頂著一碗水踩蹺跑圓場呢,潑出點水星子,挨打;了碗,一天不許吃飯。現如今,踩蹺就受看多了!"
"天壽日後決計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舊時戲班或戲曲界被稱為菊部,一些愛好戲曲或捧戲子的文人,評比戲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藝,分出名次張榜公布,並仿照朝廷進士榜定出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稱為菊榜。】,點得了魁元。這回您當機立斷,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時,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遠在廣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說他那王府里私設牢獄,專門監禁他玩兒膩了的優伶,可誰敢拿他怎麼樣呢?唉,這叫什麼事兒!"
柳知秋也搖頭嘆道:"可不嗎,現在想想還后怕呢!"
那日在宮裡,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頭撞死南牆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無可解的當口,跑進來一個與天福年齡相彷彿的皇子,管王爺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說太后老佛爺生氣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馬入席,太后老佛爺就要動家法了!這下子倒是王爺他們兩個慌了神,起身就趕著出門,剎那間就把柳知秋撇到腦後去了。柳知秋卻不敢怠慢,出宮回家,連夜找到戲團頭封四爺定約,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銀細軟和必用的物品,把典賣房屋傢具的事偷偷托給一位信得過的好友,來不及向親朋辭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東便門上了小船,過了頭閘、二閘、花閘、普濟閘,直到通縣運河邊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著的心放回腔子里去。半個月的行程,平安無事,看樣子這場災禍還真躲過去了。
戲團頭又很有興趣地問起柳知秋的測字相面術。柳知秋笑著說,雖然用來混飯吃的時候不免真真假假、連唬帶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爺開玩笑地說:那你選徒弟也看面相不成?
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還小,沒長開,而且相隨心生,日後還會變,不過大致總要靠得住才肯要。
戲團頭不免問起天福天祿的面相。
柳知秋說:"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書專用名詞。以眉際、鼻頭的位置為水平線將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勻程度判斷人的命運。】勻稱,正面不見耳廓,是個心地純良的好孩子,日後也總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夠黑,只要不長成三白眼【三白眼:相書專用名詞。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內環繞黑眼珠三面皆白,稱為三白眼。】尚無大礙。天祿雖然是個招風耳,福分不如他師兄,但耳與眉齊,極為聰明,又方頤前突,秉性堅忍剛毅,學戲的有這兩樣好處,還怕不能成名嗎?只是他眉間有豎紋,若日後只長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優哩!"
戲團頭不由得摸著自己的眉間,笑道:"向上延伸有什麼兆頭兒?"
柳知秋皺了皺眉頭:"若豎紋直接髮際,如將前額劈成兩半,相法上叫做懸針,大不吉利……天祿還小,未必會成懸針。"
戲團頭正想問問自己的面相,三個男孩子進來了,向長輩請過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擺好了早點,有關相面的談話也就結束。
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腸、一碟切成瓜瓣的鹹鴨蛋、一碟腌咸蘿蔔、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籮餑餑和一大缽二米粥。隨後,英蘭送上兩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豆漿,柳知秋和戲團頭就入席用餐了。
雖是下九流的優伶之家,規矩也不小:
戲團頭是外客,所以有資格與家主頭一撥兒吃飯。還是這桌早點,家主與客人吃罷該天福哥兒仨,因為天壽是兒子、天福是義子,只剩天祿一個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們仨吃完,才輪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開頭擺上桌的四樣小菜、一笸籮餑餑、一缽子粥,這麼多人挨撥兒吃到最後,每人也還能攤上三兩片香腸和至少一瓣鹹鴨蛋,而且笸籮和粥缽從不會見底,熱豆漿更是人人有份兒。封四爺頭一天不知道,覺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過是兩根香腸,貪它味美一股腦兒吃了個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後面七個人都沒吃到,弄得他很是尷尬,不由暗暗稱奇,從此循規蹈矩。
兩個大人用餐,三個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對正在盛粥的天壽說:"今兒早起那《皂羅袍》是你唱的吧?誰讓你喊嗓的時候唱曲兒?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雞鴨鵝,不準唱曲兒!再讓我碰上,饒不了你!"
天壽趕忙低頭稱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親面前。
戲團頭勸道:"隨口唱曲兒也是勤學苦練的好事,有什麼要緊?"
柳知秋說:"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禍根就在這兒!但凡開口唱,一定得跟著笛子弦子,音才能准。隨口唱多了,找不著調門,唱成左嗓子,可就沒救了。這可一點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