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三(4)
戲團頭連連點頭,說:"原來如此。柳師傅精於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氣一句"不敢當",隨後又依照每天的慣例吩咐道:"早點后說戲。天福今天的功課是《醉寫》,你們兩個學《秋江送別》。天壽還得學一出《拜月》。裡面的妹妹該貼旦來扮,天祿代一下。"
戲團頭笑道:"師兄扮妹妹,師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無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壽若是扮了貴妃娘娘,我扮個高力士還得給他下跪磕頭呢!唱戲嘛,到了台上就論不得尊卑了。"
天壽見父親高興,趁機小聲問:"爹爹,我不是還有一個大姐姐?嫁到遠處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鹹鴨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壽,臉上陡然布滿嚴霜,回眸掃了戲團頭一眼,才把火氣硬壓下去,冷冷地問:"誰跟你說的?"
天壽被父親的表情嚇住了,囁嚅著說:"沒有……誰,一直叫二姐、三姐什麼的,我想,那總該有個……有個大姐……才對……"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壽的話頭,面無表情地說,"為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問了不該問的事,罰你今天不吃早點,給我背《長恨歌》。什麼時候背過了什麼時候來見我,去吧!"
天壽一聲不響,低頭就離開客廳。師傅懲罰師弟,兩位師兄照例不該表示同情;戲團頭剛才還在誇獎"嚴師出高徒",當然也不好阻攔。第三撥兒來吃早點的母女四個也覺出不對頭,互相交換著眼色,靜悄悄地喝豆漿。一時誰也不說話,氣氛挺僵。
封四爺是客,理所當然地要出頭緩和一下氣氛,他笑道:"柳師傅真是與眾不同,連處罰徒弟都這麼雅緻,這麼文質彬彬。"
這話正說在柳知秋的得意處,也驅走他心頭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漁,字笠翁,蘭溪人。清初戲曲理論家、作家。所作傳奇《風箏誤》、《蜃中樓》、《玉搔頭》等十種,合稱《笠翁十種曲》;另著有《閑情偶寄》,對戲劇理論有所豐富和發展。】,他有句話說得最好: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門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練功喊嗓,天天說戲學戲,還得天天讀書背詩練琴棋書畫,不然絕成不了氣候!"
戲團頭雖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見解,贊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師傅能在梨園行鶴立雞群,獨樹一幟嘛!"
柳知秋聽得心裡舒坦,面色轉霽,可扭頭向著弟子和妻女們,又是一臉嚴霜,"我立個死規矩:從今以後,誰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蘭這四個字,別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氣!……今兒上午沒精神說戲了。天福天祿,吃過早點回屋寫字作畫,練琴彈琵琶,下午再學新戲!"
天壽怕的是背書,不怕背詩,背詩讓他覺得有趣。
朝廷有定製,在籍優娼,三代之內不得習舉子業,不得入仕為官,入官學私塾甚至設家館讀書都屬違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戲學字為名,親自給徒弟開蒙的。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接著讀《孝經》、《詩品》和《千家詩》;之後該上《四書》的時候,他便禮聘自己的一位曾為秀才的師兄,給弟子們講書,自然,用的還得是說戲的名義。
天壽四歲開始背《三字經》,因年歲小開蒙晚,進度總趕不上師兄。離京師之前,師兄們早讀完《四書》,天天在背讀書寫《古文觀止》了,天壽才讀完《論語》和半部《孟子》。為孟子見那該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親打腫了;但念起"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來,簡直像唱曲一樣流利好聽,用不了三遍,就記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親要他開始讀《唐詩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觸古體詩,竟也非常喜歡,許多美麗的句子常在他夢中出現。所以,背《長恨歌》對他其實不是懲罰,反倒很受用,不過,餓著肚子背詩,終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台坐下,雙手抱膝,把那本舊得卷邊兒的《唐詩三百首》壓在咕咕叫的肚子那裡,好像它能緩解飢餓似的,閉了眼,只動嘴唇不出聲地背誦著:"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和好幾個人的呼吸聲,立刻睜眼,並猛然站起身,膝上的書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祿和大香小香四個人竟一齊站在他面前。
天福連忙把書拾起來,溫和地說:"背好了沒有?要不要幫你?"
天壽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師兄,說:"正在背呢!"之後又不出聲地低頭背他的唐詩,微微扭開身子,似向眾人表示:你們別來打攪。
大香解開她提著的手帕包,是夾了香腸和鹹鴨蛋的餑餑,小聲說:"英蘭姐叫我捎給你,怕你餓壞了……"天壽並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誦,只搖搖頭不肯接受。
"嘿!瞧你這不瞅不睬、大模大樣兒的!"小香早忍不住,大聲地說,"誰欠了你二百吊錢不成!"
天壽抬眼,直直地看著小香,好半天,才小聲地說:"四姐姐,你幹嗎騙我?"
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沒想到爹會發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別說那個啦,我們都想來看看你怎麼纏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