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灌》四(5)
"公子爺說的是金玉良言,太對啦!"柳知秋匆匆趕出來迎接,立刻接過話頭教訓徒弟子女,"你們再要胡鬧,連公子爺都對不住了!行了,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都給我回屋裡去!……天壽,還叫公子爺抱著?快回去!"
只看了父親一眼,天壽又摟住公子爺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肩后。胡昭華笑道:"你的這柳搖金跟我有緣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說不定……"幾個人一同坐到芭蕉樹下的石凳上,天壽才乖乖地倚著石桌聽大人說話。
大人說的也是不痛快的事:當地商紳公請胡公子,竟用小轎抬來了兩個有名的老舉【老舉:廣州一帶對妓女的俗稱。】陪宴,惱得胡公子飯都吃不下,提起來就一肚子氣--
"真真的低俗!惡俗!一幫傖父俗子!若不看在幾位世交的面上,定當拂袖而去!……不料離了京師,竟再無一塊凈土!"
王映村笑著勸道:"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嘛。京師官場士林講的是風雅,侑觴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華風月場,談生意買賣、請託說事,哪有不進出秦樓楚館、不叫名妓陪酒的!……日後公子總得和生意場上人物來往,入鄉隨俗吧,不然氣壞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輩子不沾生意場的邊呢!"公子爺冷笑著,臉色難看,"入鄉隨俗豈不同流合污?……哼,真受夠了!這叫什麼地方!……"
天壽突然感到座中氣氛古怪:公子的最後兩句話讓三個大人一下子振奮起來,全都目不轉睛、滿懷希求地望定公子爺,好像他立刻就能說出一句有魔力的話,叫他們這些大人都高興得滿地打滾兒。
胡昭華手一揮,黑眉一揚,說:"算了!再不答理他們了!咱們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幾天!……"
三個大人頓時泄氣,滿臉失望,王映村連眉眼都耷拉下來,無精打采,整個人也彷彿癟下去,讓天壽覺得十分有趣。
這位公子爺從來不看他不想看的東西,自顧自地越說越興奮:"肇慶有七岩、八洞、五湖、六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風景名勝出類拔萃,不載酒暢遊一番,大是罪過!走!走!咱們立刻就走!……柳師傅,帶著你的三玉筍。老四,老王,你們這就去叫管家,傳車傳轎,把那些個商號送來的酒席,全都帶上!……"
臘月二十七、臘月二十八都這麼游過去了。公子又發了話,還要到石灣停兩天買陶瓷。如此這般,難道就樂不思歸了?除了公子爺,連管家童僕在內,沒人不著急。大過年的,無論貧富貴賤,都講究闔家團圓;何況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過,怎麼說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覺出來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為什麼誰也猜不透;要說去問問因由,勸他及早起駕,自打管家被他一頓臭罵,差點動鞭子以後,再沒人敢試了。看來,只能這麼不死不活地任由這位犟脾氣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卻有了轉機。
那日游的是雙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東西兩支流出洞外,清澈見底,終年不涸,其間石乳石柱極多,似宮殿如洞府,映著河水,恍如瑤池仙境,眾人被這綺麗景緻吸引,漸漸走散。胡昭華將出洞口時,發現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隨從皆無。略一停步,卻見小天壽蹲在河邊玩水:捧上一把,看它從手指間漏下,陽光從洞外斜斜透射而來,照得指掌如粉紅色的花瓣,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暈籠罩著孩子精緻的小臉,格外天真甜美,動人心魄!胡昭華看得呆了,片刻回過神,笑著喊道:"天壽,幹什麼呢?"
天壽回頭,也笑笑,沒說話。
"快別蹲在那水邊啦,濕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華上前把天壽拉起來,他們就面對面地站在河邊的一片鐘乳石之間了。
天壽仰臉看看這位說一不二、誰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轉著眼珠子,還是不做聲。
胡昭華被他看得笑起來:"真是金口難開,太不愛說話了!……想什麼呢?"
天壽嚴肅認真地低聲道:"我跟您說一句話,行嗎?"
"行啊,說吧。"胡昭華哈哈笑著,跟個七歲小孩子對話,他很開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傢伙兒都已經歸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老氣橫秋!真是滑稽!他笑著,懶洋洋地倚著一根鐘乳石柱,故意說,"不會吧?他們都說很歡喜跟我一道四處遊覽呢!"
"他們說謊。"
"說謊?為什麼要說謊呢?"
小天壽蹙著細細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兒神情:"我也說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僕是因為怕你;王師爺是因為要求你辦事;戲團頭拿你們家的錢,就更得討你的好兒了唄。"
胡昭華沒想到一雙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觀看,看得還這麼透徹,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多了幾分認真。他在廣東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壽比一般七歲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腳也只能達到對方的腰際。一個是服飾華麗器宇軒昂的貴公子,一個是尋常布衣尚未成年的小戲子,這極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對面的談話,卻越來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那麼,你說謊嗎?"胡昭華小聲問。
"有時候也說。可我不是故意的。"
"說謊還有什麼故意不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