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打淮陽的插曲
姨父談到他作為特派員的戰時生涯時,一開始仍然採用自嘲的方式,首先講的是打淮陽。因為我這個外甥是河南人,所以他說,我給你講一講打「你們淮陽」的故事。打淮陽,我可是出盡了洋相。
那是在1946年過中秋節的時候,你們河南的月餅跟天上的月亮一樣是好大好圓的,像寶塔一樣摞起來,上邊放一個壽桃,像放火一樣「呼隆」一下就把我們的食慾給點燃起來了。可我們只顧得行軍打仗,無暇享用這大好的月餅,至今我還覺得對不起你們河南的大月餅。
打淮陽,我是作為七縱保衛部的特派員,帶著三個偵察員組成的工作組,跟隨突擊隊打進去,檢查戰場紀律。那時候,對於「土八路」來說,城市還是一個猜不透的謎語。第一天,誤把淮陽南關的柵子口當成城門打了。叮叮咣咣打了一夜,以為進入城區了,天一亮,才看見城門還在前面,只是進了南關。城牆上,敵人的火力封鎖很厲害,攻城部隊的伙夫擔子上不來,沒有飯吃。商店裡的老闆、夥計都嚇趴下了,動也不敢動。守敵封鎖了馬路,馬路兩邊可以說話,但不能通過馬路。戰士們在牆上打洞,把房子打通,一間房子接著一間房子地穿過去,靠近了城門,才找到了一個鹹菜鋪。平時,不管老闆在不在,吃了人家的東西是要把錢留下來的,可是拿錢的後勤供給人員沒有跟上來,哪裡有錢?大家就不顧戰場紀律,抓起鹹菜,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鹹得齜牙咧嘴。接著又找到一家賣皮蛋的,姨父又背了一挎包皮蛋,顧不上搞乾淨皮蛋上的泥巴,剝了皮就吃,吃得滿嘴是泥巴、石灰,胃裡硬硬地發脹。
晚上攻城時,敵人亂套了。敵軍士兵從一塊低洼地突圍逃跑,卻不知他們的指揮機關為了阻止我軍攻城,已經向窪地里放滿了水,窪地變成了湖泊。敵軍士兵紛紛落水。天亮時一看,滿湖漂的是軍帽、死屍。一個晚上就把守敵五千人干光了。
姨父率偵察員進入淮陽,就到大街上檢查戰場紀律。商店都沒有開門,拐到一個小巷子里,卻看見一個大門洞開著。他感到稀罕,這戶人家怎麼如此膽大,是否有人違紀闖入?他就留下一個偵察員在門前站崗,帶著一個偵察員進了院子。一進門,就有一個搽胭脂抹粉的女人迎上來,頭髮油光水亮的,穿著緞子衣服,卻不像別的老百姓那樣露出害怕的樣子,倒是賠著笑臉,一口一個「長官」,把他迎進屋裡,就忙著倒茶。姨父記得,那個十分精緻的細瓷茶杯屬於景德鎮的產品,還有漆木茶托似乎是福建漆器。他道了謝,卻無意飲茶。不料又有幾個女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一個接一個地走過去,都是搽胭脂抹粉的,嘴角、眉梢上掛著毫無來由的媚笑。姨父覺得她們笑得蹊蹺,跟她們沒有話說,就領著偵察員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確認沒有人來這裡違犯紀律,才走了出來。不料一出大門,就有人在門外嬉笑著喊叫,哈哈,特派員跑到妓女院里去了!姨父大吃一驚地說,啊呀,那就是妓女院哪!噯嘿,我正犯嘀咕,誰家有這麼多的內眷,一個個油頭粉面的,還敞開著大門,咋不怕咱們當兵的呀!
惹了一場笑話以後,又感到餓了。在一個大倉庫里繳獲了好多金屬桶,有小汽油桶那樣大,裝滿了又白又細的洋麵粉。好哇,再搞點油啊、鹽哪、五香粉什麼的,烙油餅吃。可是伙夫說,這洋麵粉咋個鬧不團結呀?缺少黏性,還跟芝麻香油鬧彆扭。你知道你們淮陽的「小磨油」嗎?那是我此生享用過的一等一的芝麻油,可這一等一的洋麵粉硬是跟一等一的「小磨油」團結不到一塊兒。這油餅吃到嘴裡生扎扎、甜不哧的,不是麵粉味兒。敵人自周口方向增援的一個軍就要到了,吃了洋麵油烙餅就趕緊轉移。我軍出了北關,敵人就進了南關。淮陽北邊有個大廟,走到廟門前,菩薩就不願意了,洋麵粉在肚子里造反,集體拉肚子拉得一塌糊塗,乾脆提著褲子急行軍。這樣嚴重的後果不可小覷,是炊事班不小心叫大腸桿菌、虎列拉鑽了空子,還是萬惡的敵特下了毒藥?是必須立即調查清楚的。幸好還剩下幾桶洋麵粉沒捨得扔下,找到懂洋文的人看了金屬桶上的說明,原來這是聯合國救濟總署送來的奶粉。從此,姨父就開始了「與國際接軌」的漫長曆程。
姨父又露出一臉的嚴肅說,離開淮陽時,我們發現一個騎兵通信員嚴重違犯紀律,他半夜闖進鐘錶鋪,拿走了一塊手錶。鐘錶鋪老闆向部隊告發了他。隊伍集合轉移時,讓老闆在隊列里指認,他指認了這個騎兵通信員。我們又從他身上搜出了那塊手錶,人贓俱獲,就當場把他拉出隊列,槍斃在淮陽大街上了。姨父記得,這個通信員騎的是一匹雪白的戰馬,槍斃他時,白馬還拴在路邊的電線杆上。槍聲響起時,白馬發出一聲長嘯,接著便忘了它的主人,靜靜地跟著隊伍走了。
我對姨父說,「我們淮陽」是我國第一個農民起義領袖陳勝建立大陳國都並從此走向**、頃刻滅亡的地方。在兩千二百年以後,它需要聽到這樣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