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慘烈與震撼

3.慘烈與震撼

姨父對現代戰爭殘酷性的體驗是從張封集戰鬥開始的。

1946年秋冬之間,七縱在魯西南大平原上受到強敵的尾追。蔣軍一個全副美式裝備的加強團,約七八個營的兵力,緊隨我軍之後觀察虛實,被我軍抓住不放,把它包圍在一個名叫張封集的土寨子里。寨牆外有外壕,壕里放滿了水,易守難攻。我軍沒有大炮攻堅,卻遇到了從未遇到過的猛烈炮火的阻擊。一個排炮打過來,彈著點像切豆腐一樣方方正正,間隔是一樣的。每發射一通排炮都有一定的距離。我攻擊部隊被敵人炮火壓得抬不起頭,沒辦法挖掩體,只能趴在地上蹬幾腳土,付出極大的犧牲,才攻到村邊墳地,又幾進幾齣,才把敵人壓縮到寨子里。

戰鬥中,我軍一個營打進了張封集,敵人又反過來把我軍營部包圍在一座房子里,機槍打得像颳風,喊話叫降。一個副營長用槍托把白襯衣挑起來,正要從窗戶里伸出去。營部通訊班長拿槍指著他喝叫:「你敢投降我斃了你!」當即奪了他的槍。戰鬥一結束,這個副營長就被抓起來了。他是帶著民兵參軍的區幹部,不是行伍出身,遇到惡戰,骨頭就軟了。姨父以縱隊特派員的身份前來處決他,他卻在夜晚破門逃跑了。姨父說,戰爭淘汰軟骨頭,可惜我沒能斃了他。

姨父沒有透露這場戰鬥的傷亡數字,只是描述了這場戰鬥怎樣改變了村莊的環境。他說,張封集所有樹木都被打成了光禿禿的「帚把」,所有土牆都被子彈打坍了,所有磚牆上的每塊磚頭上都有彈痕,找不到一塊囫圇磚,外壕里的水變成了血水。敵人受重創后突圍逃跑,留下了一批肚子脹起來比牛還要大的怪物,那是死去的騾馬。

打聊城一戰,姨父進一步感受到了來自現代工業的殺傷力。發起攻擊之前,姨父又去作戰部隊突擊營檢查戰場紀律,已經走近了突擊營地,遠遠看見營教導員正站在品字形隊列的中心進行戰鬥動員。這時,天邊飛來一架體積很大的黑飛機,是美國援助國民黨的B29重型轟炸機,大家都叫它「黑老鴰」。它在天上轉了一圈。用肉眼看起來,它飛得很高很慢,沒有做俯衝動作。姨父與離他不遠的突擊營都沒有在意它。突然間,天上傳來狂風呼嘯的聲音,接著是「轟隆」一聲巨響,一顆重磅炸彈在突擊營陣地上猝然爆炸,爆炸聲如天崩地裂,頓時濃煙滾滾,血肉橫飛,樹木拔地而起。姨父站在離突擊營地一百多米的地方,也被震得跳起來。轉眼一看,營地上血肉模糊,整個突擊營已經喪失了戰鬥能力,又臨時換上了預備隊。

我軍攻城時,決定使用鄄城戰役中剛剛繳獲的美式榴彈炮攻擊城門。由於沒有使用過這樣的榴彈炮,把炮位挖深了,炮口伸不出來,又臨時把炮拉到平地上,在離城兩三百米的地方,瞄準聊城東城門便打。炮彈穿過厚厚的沙袋,又在城門上射穿了一個大洞,卻沒有把炮彈引信撞開,不見炮彈爆炸,不知它飛到哪裡去了。事後,炮兵尋找那顆炮彈的下落,才發現它穿過東城門以後,又飛過聊城上空,越過西城門和西城外我攻擊部隊的頭頂,最後,把我軍靠近前方的一個包紮所炸了個稀巴爛。我軍西城外的攻城部隊還在納悶,不知道這顆炮彈是從哪裡打來的。

姨父說,另一場異常殘酷的戰鬥,卻是由我軍自己的失誤造成的。

那一仗,我軍兩個團的兵力把一個團的敵人包圍在一個村子里。在下著暴雨的夜晚,我軍兩個團從兩個方向呈對角向守敵發起了猛攻。打進村子以後,都遇到了異常頑強的抵抗,對打了半夜,仍然像兩頭抵架抵紅了眼的犟牛在激烈搏殺。兩個團的指揮員都感到納悶,敵人怎麼這樣頑強啊?一直打到天快亮的時候,號兵一吹號,才發現對方是自己人。敵人在我軍發起攻擊之前,發現了我軍的接合部,就利用夜色和大雨,乘隙溜出去了。我軍兩個團前仆後繼、英勇頑強地自己打自己,損失慘重。

打完了那一場窩囊仗,姨父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就是打掃戰場。只有特別堅強的神經系統,才可以面對由於一個「頑強的誤會」所留下的慘不忍睹的景象,去揩乾凈留在大地上不應有的血跡。深夜,又打雷,又下雨,天上猛地扯起一道閃電,就猛地看見,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支離破碎的殘肢斷臂,血淋淋地散落在花生地和西瓜地里。借著閃電的光亮就地挖坑,掩埋了一個個破碎的生命。每一道撕開黑夜的閃電,每一個轟然爆裂的炸雷,都使人汗毛倒豎、駭然心驚。

姨父說,使他難以接受的是,他所看到的最殘酷、最慘烈的戰爭後果,竟是自己打自己造成的。從此,他懂得了,無論是在軍事上或是政治上,自己人對自己人造成的傷害,超過任何來自外部的殺傷力。這是敵人最快意的事情。打掃了戰場,他感到自己的神經系統經受了一次猛烈的震撼和鍛造,世上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可以使他駭膽裂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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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姨父:一位老八路軍戰士的傳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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