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他們的燈光在哪裡(2)
姨父離家前,又找到縣長、縣委書記,講了丘樹勛對革命、對家鄉的貢獻,縣政府就安排丘樹勛當了民政科科長。姨父大發感慨說,這個老先生呀,他不敢當官兒,也不會當官兒,一當上科長,手腳又沒處放了,只幹了幾天,就自動辭職了。縣裡給他發了退職費,他很快就用完了,沒吃沒喝,他只好炸油條、油果子賣。他炸的油條是死疙瘩,幾乎可以當棒槌用,賣不出去的呀!他又嘗試過販賣草鞋,把一二十雙草鞋掛在門口,卻不會吆喝,草鞋老掛在那個地方,人家不知道那是什麼用意,草鞋發了霉,也沒人要他的。看來,這位老先生只能當個好紳士,只能穿上長袍大褂,文質彬彬、忙忙活活地做好事。到了新社會,紳士不時興了,脫了長袍馬褂,幹啥不像啥,他就六神無主了。
姨父第二次回去,看到鰥居多年的丘樹勛又找了老婆,好乾巴的一個女人,啥也不會幹,連飯也做不了,老兩口過著好乾巴的日子。姨父又為他說情,縣裡就按月補貼他一點錢幫補家用。他卻從來沒有求過政府,也從來不會向姨父寫信叫苦。姨父第三次回去,丘樹勛已經死了。他是丘家寨的人,後來住在永興場街上的一個破屋裡。他就死在這個破屋裡了。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在江城,姨父找不到屬於他的燈光。
姨父又談到投奔延安途中用表決方式勸阻回家的兩個同學,他們是含淚而別的,他忘不了這兩個同學為大家作出的犧牲。姨父第一次乘坐一輛美式軍用小吉普回到家鄉,就去看望他們。一個同學已經找不到了。他去鄭家寨找到了一個同學,這個同學已經變成了地道的農民,正在稻田裡插秧,黧黑的面龐上過早地刻上了皺紋,幾乎認不出來了。姨父站在田埂上向他問候,跟他搭訕。他看了看他的空袖筒,表情感傷地道了辛苦,就漠然地站著發獃,再也找不到話說。姨父望見他的兩條泥巴腿還插在稻田裡,手裡還拿著稻秧,似乎在急著插秧,便與他互道珍重,揮手告別了。回頭看他時,他的腰已經深深地向稻田彎下去。此後,姨父再沒有見過他,只聽說他終生務農,當過生產隊長,跟所有去到延安的同學都沒有聯繫。不知在什麼時候,在那個遙遠的村莊里,屬於他的那一盞燈已經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我問,考兒嗲嗲呢?
姨父說,他有他的燈啊,那是一盞大煙燈。他本來應該成為一個很好的好醫生,卻因為吸大煙毀掉了一生。你見過吸大煙嗎?你在電視劇上看到的不算數,電視劇上好多吸大煙的道具、動作都不對頭。導演和演員沒見過吸大煙,怎麼不來找我問問呢?我小的時候,開江縣永興場上兩百多米長一條街,就有好幾家大煙館,開煙館的就像現在開麵館的一樣多。走進大煙館,就見一塊床板子,鋪一張破席子,席子上有一個烏黑的枕頭,或是墊著一塊磚頭當枕頭。抽大煙的人去了,大煙館的老闆就給他一個麻將牌那樣大的竹塊塊,竹塊塊上有一個凹槽,凹槽里放著很小的一塊大煙土;然後給你一個燈盤子,盤子上放著一盞燈、一桿煙槍、一根煙簽子。你接了燈盤子,給了錢,才能拿起煙簽子,在燈上烤熱,再蘸著大煙攪拌,裹起一個煙泡。把煙泡插在煙槍上,再把煙簽子抽出來扶著煙槍上的煙泡,對在大煙燈上邊烤邊吸,不要讓煙跑掉,這就叫吸大煙。給老闆三個銅板,吸一個煙泡就走,就像是去飯館吃一碗面一樣簡單。有的人要燒兩個煙泡,就要給六個銅板。有的人來大煙館請客,兩個人對著「吸溜」。
姨父又問我,你見過大煙花嗎?大煙花開起來好漂亮啊,花開遍地,有紅色的、有白色的,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的,就像你們洛陽的牡丹花那麼大的一朵,幾十畝地一大片。到了割煙的時候,頭天晚上要拿一把特製的刀——在木把上裹一個很薄、很鋒利的刀片,在大煙果上割一刀,讓漿流出來;第二天早上出太陽之前去收漿,漿已經變成棕色或黑色的干膏,要拿一個竹片片,從大煙果上把干膏刮下來;身上帶著一個竹筒筒,把干膏收到竹筒筒里。收漿以後要曬,曬出來的叫「生土」。開大煙館的老闆、老闆娘,要買來「生土」攪水過濾,過了渣子,剩下的水放在銅鍋里熬,熬成了「熟土」,再分成小塊,這就是大煙館里的大煙。
姨父神情鄭重地作了一個假設,如果他不去延安,後來是不是種大煙或是也有了一盞大煙燈那就說不準了。他說,去大煙館里抽大煙的,一般都是社會底層的人,有抬轎子、抬滑竿兒的腳夫,有各種做小手藝的,有賭博贏了錢的街痞子,也有像考兒嗲嗲這樣本可以光彩地活著、卻被大煙奪去了志氣的人,辛辛苦苦掙了幾個錢,都拿去抽了大煙。全國解放后,他第一次回家就特意去看望考兒嗲嗲,大煙已經害得他骨瘦如柴。姨父第二次回家就看不到考兒嗲嗲了,他已經拄著長長的煙袋管跌跌撞撞地走完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