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他們的燈光在哪裡(1)
在絢麗的霓虹燈下,在對領袖和高級幹部的迎來送往中,姨父曾畢恭畢敬地接待過一個沒有任何官職的貴賓,就是把他和一批批的同學送往延安、交給革命的宋更新老師。
宋更新送走了學生,自己卻遇到了一場災難。十多個同學的出走,在家鄉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國民黨縣黨部把他抓起來,決定用「黑拳」——暗殺的辦法除掉他。黑夜,特務們一邊架著他往稻田裡跑,一邊喊叫:「宋更新跑了,抓住他!」接著,「叭叭」打了兩槍,一槍蹭著頭皮打飛了,一槍從脖子後邊打進去,從腮幫上穿出來,把右邊的牙床打碎了。宋更新栽到稻田裡裝死。特務又「叭」地補了第三槍,卻又打到了田埂上。特務走後,宋更新從稻田裡爬出來,爬到那個冒充王守敬女兒的魏光碧同學的家裡。魏光碧的父親是開明紳士。他家後山溝有一塊種花生、番薯的偏僻地方,有一個看莊稼的窩棚,就讓宋更新藏在窩棚里,用中草藥為他養好了傷。他又逃出四川,隱藏到陝西教書,一藏就是十年。
解放戰爭期間,賀龍、王維舟率十八兵團從大西北向四川進軍。宋更新在布告上看到了王維舟的名字,大喜,寫信與王維舟接上了關係。王維舟立即回信,叫宋更新去重慶找他。宋更新帶著王維舟的回信,沿途受到軍政部門的熱情接待,一路順風地到了重慶,通過王維舟,恢復了黨的關係,並被任命為西南軍政委員會監察委員會秘書長,從一個亡命天涯的逃亡者一躍而成了黨的高級幹部。
姨父感嘆說,宋更新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啊!他雖是紅軍初創時代入黨的老黨員,卻沒有經歷過嚴格的組織生活,也很少享受家庭的溫暖。他多少年沒有老婆了,兒子、女兒跟紅軍走後,一直沒有消息,只剩下他孤苦一人,在白色恐怖下東躲西藏。現在解放了,自由了,高興了,年近半百的宋更新煥發了青春,找了一個年輕的女教師,如火如荼地談起戀愛來了。組織上一調查,他的女朋友加入過三青團,制止他談下去。他大為吃驚地說,怎能剝奪我的戀愛自由哇?這個女朋友交給我,你們就不要管了嘛,出不了問題的。他認為這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講到過的一個原則性問題,堅持自由戀愛,更加如火如荼。經**西南局第一書記鄧小平批准,成全了他的戀愛和婚姻,卻撤銷了他的職務,開除了黨籍。宋更新十分慶幸能以此種方式獲得了婚姻自由,立即跟女教師喜結良緣,又帶著新娘子打點行裝,樂顛顛地跑到南充教書去了。
姨父告訴我,宋更新與新婚妻子的感情可以說如膠似漆,但為了充分尊重夫妻雙方的獨立價值,錢卻是各管各的,只是對夫妻共用的財物實行股份制原則。據說這也是來源於馬克思經典著作中的家庭經濟模式。宋更新就在這種模式中積攢了幾個「體己錢」,每當學校放假,就要到南方或北方遊山玩水,領略祖國大地的大好風光。他先後遊歷了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妻子無此興趣,他一如既往地按照尊重夫妻雙方「獨立價值」之原則,獨來獨往,樂此不疲。
1959年,他去北京旅遊,找到了他送往延安的學生、當時在公安部工作的王恩眷,在那裡小住數日,回程經過武漢就找到了當年的學生、投奔延安時特意請他起了名字的朱漢雄。姨父把他安排在**會見蒙哥馬利元帥的勝利飯店,知道他愛喝酒,就把茅台酒交給服務員,隨時供他飲用。宋更新見酒大喜,白天去東湖、珞珈山遊玩,縱情於湖光山色之間,晚上則由弟子作陪,必飲四兩老酒,作徹夜談。他對自己送走的大多數學生都成了新中國的棟樑之材感到無比的欣慰,對自己以丟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高官、失去本已失去一次的黨籍為代價,換得今日之幸福生活感到由衷的喜悅,並張開嘴來,讓姨父和六姨欣賞他牙床上的殘缺,用手指比畫著,說明子彈是怎樣乖巧地繞過了要害部位,從一個無關大局的地方穿過去的,從而對國民黨打了他三槍的拙劣槍法進行了輕蔑的嘲笑,並謙虛地表示,他為革命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幾顆牙齒而已。
姨父掐指計算,那年的宋更新老師已經是接近六十歲的人了,身體依然健壯,笑聲依舊爽朗。他在武漢玩了數天,忽然說,啊,就要開學了。姨父給他買了車票,他又樂呵呵地告別都市霓虹,跑回南充教書去了。
姨父時常懷念宋更新老師,他覺得,江城有一盞霓虹燈是屬於他的。
姨父又搖頭嘆息說,掩護宋更新、支持學生投奔延安的丘樹勛校長就大不一樣了!
解放后,姨父和六姨第一次回到家鄉永興場,就特意看望了丘樹勛。那時剛剛經歷了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丘樹勛在舊社會當過聯保主任,只是挂名,沒有惡跡;曾經是地主,卻不善理家政,解放前已經沒有土地了。他醉心於鄉村教育,為鄉親、為革命做了不少好事是人所共知的,政府和群眾都沒有跟他過不去。倒是他自己一天到晚地心驚肉跳,如臨深淵般地戰戰兢兢。姨父說,我要替他說話,讓他把腰桿直起來。
區委書記邀請姨父去區政府吃餃子,姨父特意拉上了丘樹勛。解放后的區政府設在劉備廟,這是國民黨區公所的老地方。丘樹勛一走進劉備廟就怵然心驚,像耗子一樣縮在昔日弟子的背後如影隨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姨父請他坐上席,他怎麼也不肯坐。姨父把他按在座位上說,學生請你坐你就坐呀,這個座位是你的。他磨磨蹭蹭地坐下來,屁股卻沒有完全落實在椅子上,只是掛在椅子邊邊上,神情惶怵,如坐針氈。姨父一邊吃餃子,一邊為他評功擺好,說,你雖然當過聯保主任,可大家都知道你只是掛個虛名。解放前幾年你已經沒有土地了,家裡是個空殼殼。你兩次解救、隱蔽宋更新,還營救過別的黨員。我們上延安,也是得到你支持的呀!丘樹勛還一個勁地表示謙虛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但他總算安下心來,吃出了餃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