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噙著淚水的眼睛(2)
姨父說,對,是四川包穀酒,從萬縣帶下來的。
六姨說,少喝一點酒我不反對,活血嘛!可他媽媽天天喝,他娘兒倆還要對著喝。只要他一回家,就說,喝吧?好,喝!這就喝上了。兒子也真是個好兒子!
姨父說,農村的農民啊,她熬寡多年才熬成婆婆嘛!
朱奶奶從來沒有想過世上的女人也能掙工資,對她的兒媳婦也能掙工資,也是「捧公家飯碗」的「公家人」這一奇特現象迷惑不解,卻對兒媳婦藏著一個「小金庫」深信不疑。她採取的對策就是我不讓你吃飽,你靠「小金庫」吃去。每天早上,朱奶奶只用兩分錢給兒媳婦買一個饅頭。大家就看見孟敏同志一隻手推著單車,一隻手舉著一個小饅頭,就這麼走著吃著。家裡的保姆看不慣,說,奶奶,你管的錢裡邊也有你媳婦掙的錢,你媳婦也是有工資的,你不能光叫她吃那個東西,沒有營養嘛!朱奶奶扭過臉不搭話。保姆又說,你看她昨天一回來,寫材料寫了一夜,床邊都不挨,一早擦把臉,又騎著車子走了,你怎麼不多給她買個饅頭?朱奶奶照舊扭著臉不搭話。保姆說,奶奶,你要是把她的身體搞壞了,就沒人照管你的兒子了。奶奶忽地跑進廚房拿了一把刀,往保姆面前一摔,說,你殺了我!保姆嚇得一跳,急忙跑出去,給六姨打了個電話,就告辭回家了。
保姆是武漢本地人。六姨和姨父急忙跑到她家裡賠禮道歉。保姆心驚肉跳著,口口聲聲叫著孟同志,說她再也不敢回去了。
姨父從來不說母親一句不好。他知道母親二十六歲守寡、把三個孩子拉扯大的艱難,知道他投奔延安給母親帶來的磨難,沒有異樣的剛強,怎撐得孤兒寡母的門面?所以他總是兩邊討好,在給母親過生日時說,孟敏要給你過生日呀!六姨過生日時,又對六姨說,母親要給你過生日呀!
我不知道六姨後來是怎樣瓦解了「婆母娘」的專政,只是聽說她採取和平過渡的改良主義手段取得了巨大成功。朱奶奶終於接受了女人也能掙工資、成為「公家人」的驚人事實,認可了她的兒媳婦也居然可以當上秘書科長的奇特現象,家庭里出現了婆媳團結、共商家事的大好局面。但是,自從大喇叭開始了對姨父指名道姓的狂轟濫炸,朱奶奶就突然間神經失常了。六姨要到鄉下「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的時候,只好讓姨父的哥哥把朱奶奶接到了四川老家。
在老家,朱奶奶時常驚恐地喊叫:「你們幫我找哇,漢雄的大腿在糞坑裡面呀!」豬圈裡有個漚糞的大坑,她能成天拿著一根竹竿在糞坑裡攪著,喊叫姨父的大哥:「快來幫我找哇,漢雄的屍首在豬圈裡面!」
當兒子突然出現在母親面前時,母親呆住了,她又驚又疑地凝視著兒子,眼睛里有火花一閃,身體就隨之癱軟下來,站也站不住了,話也說不清楚了。姨父在家鄉的日子裡,母親整天倒在床上,眼睛一刻不離地望著兒子。姨父坐在床邊,無言地守護著母親。母親已經聽不懂兒子對她說什麼,只是寧靜地、心滿意足地望著兒子,輕輕嚅動著嘴唇,發出含混而柔和的聲音。姨父聽不懂母親說什麼,但能看到母親眼裡噙著喜悅的淚花,無聲地凝視著他,猶如五十年前凝視著襁褓中的一個嬰兒。
姨父離開家鄉才十天,母親就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姨父從家鄉返回廣州時途經武漢,如同一個從陰間回到陽間的幽靈在街頭遊盪。有人騎著腳踏車從他面前越過,又慌忙下車,拐回來,暗中跟著他走,偏著腦袋看他,忽然驚奇地問,你是不是朱漢雄?姨父認出他是武漢市「文化大革命」前的副市長、民主人士孫耀華,就是那位跟他一起向白石老人求畫的人。他回話說,我就是朱漢雄。孫耀華又驚又喜地說,哎呀,你沒有死呀!
在武漢的老同事找了一部小汽車,送他去湖北省委看朋友。汽車走到車站路,一位女交警手裡拿著紅一節、白一節的「交警棍」,正站在警亭上指揮交通。汽車離她十米左右時,她突然把棍子朝天上一豎,發出了緊急停車令。司機嚇了一跳,急忙剎車。女交警從警亭上跳下來,跑到車跟前說:「你不是朱局長嗎?」姨父說:「你是小駱。」他記得,小駱是武漢市的交警模範。小駱說:「都說你死了,你還活著呀!」過往車輛很多,她不能多說話,又跑到崗位上,一揮「交警棍」說:「好好活著!」
原來,朱漢雄慘死於牢獄之災的傳說登在小報上,在武漢流傳甚廣。現在又紛紛傳告,呀,他命大,又活著回到武漢了。姨父與老朋友相聚時,總有恍若隔世之感,且心存疑慮。因為他沒有「審查結論」,他的出獄乃至於他的「死而復生」都缺少了正式文件的確認,像一個從獄中脫逃的孤魂野鬼,沒有人間的通行證。
每逢到了武漢,他都會想起他跟這裡的同事在陸地上和江水中,嘔心瀝血地為領袖服務的歲月。而眼下,他還必須拖著一條從獄中拖出來的陰影,等待著延河岸邊馬蹄踏著朝霞賓士而來的那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