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夾不住的「尾巴」(1)
1972年8月,姨父走向一片迷茫的海洋。
動亂還沒有結束,「竊聽案」懸而未決,「文化大革命」仍像失去控制的洪水在廣袤的國土上四處泛濫。姨父被降職使用,到他聽也沒聽說過的廣州遠洋運輸公司革委會擔任副職。
對於剛剛走出監獄的姨父來說,這畢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我猜想,姨父是穿著他在獄中補綴的「精品」中山裝,甩著半截空袖筒,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向海洋的。而姨父一提起那身中山裝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說,我對你六姨講過的,這件衣服不能丟,要留個紀念呀!可是,歷史證明,你六姨的記性是靠不住的。我的大女兒三潔這個小王八蛋,就在你六姨眼皮底下把它當成廢物扔掉了,還扔了我在監獄里用過的竹扁擔。我被看管人員尾隨著,跑到很遠的山上挑肥料,那根竹扁擔是始終陪著我的。我用它挑東西能挑百兒八十斤,甩起來走。別看我只有一隻手,我可以換肩,你知道怎麼換肩嗎?就是把脖子勾下來,叫扁擔從脖子後邊的脊椎骨上打個轉悠,從左肩換到右肩或是從右肩換到左肩,這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那些患難兄弟是辦不到的。總之,是我應該留作紀念的東西,你六姨都記不住,三潔都給我甩掉了。我一直罵了她們多少年!
姨父去「遠洋」上班時絲毫沒有表現出「東山再起」的豪邁情緒。他說,我到了「遠洋」才知道什麼是「夾起尾巴做人」。這倒不是因為對他降職使用了,他壓根兒沒想到作為一個陷入驚天大案而沒有得出審查結論的人,還能給他派活,還能把他放在一個大企業的革命委員會裡「幹革命」。因此,他一再地告誡自己,要「夾起尾巴做人」。
姨父首先從業務上找到了惶恐的理由。他說,「遠洋」是搞航海運輸的,我不懂;輪船是機械體,我不懂;航運是經濟活動,它的財務管理是很嚴格的,我不懂。航運、機務、財務這三門專業,我都是門外漢。比如說財務,廣東省財政廳從廳長到勤雜人員的編製是八十人,這個公司財務處的編製卻有八十三人。既有中文賬,又有外文賬,大柜子、小柜子擺得滿滿的。不僅國內有一套人馬,在外國很多港口上還都有代理人。在計劃經濟年代,這個公司在外匯收入上對國家的貢獻是很大的。可我呢?我是個從來不用數學的人,沒有管過錢,我沒有錢用的時候,只知道喊叫你六姨,太婆,我兜里空了,給我百兒八十塊錢。我在東湖給**蓋房子的時候,也當然不會為經費問題發愁。
所以,一到「遠洋」,他就對一把手郭玉駿說,「遠洋」這個玩意兒我搞不懂,我只能給你敲敲邊鼓幫幫忙,幫得上就幫,要是幫不上,也請你放心,我絕不幫倒忙,不敲破鑼。
姨父說,他只知道「遠洋」公司的工作是「跑船」,所以一到公司,就急忙跑到船上看「跑船」。沒想到第一次上船就摸不著東西南北了。船上的人和跟他一起上船的人,他一個也不認得。哪邊是船頭,哪邊是船屁股也分不清;船上有哪些部門、哪些部門有哪些人,各職能部門隨他上船的人各有什麼責任,也統統的不曉得。他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是看船來了。
中午,有人十分熱情地領他去吃飯。雖然看船還沒有看出名堂,飯總是要吃的。但他不知道船上有船員食堂,他本來可以發揚領導幹部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到船員食堂吃工作餐。有人一起鬨,就把他領到大台上去了。他不知道大台是對貨主和到了外國港口時進行特殊招待的地方。有人帶著一臉的壞笑,卻又熱情高漲地咋呼說,今天要招待公司來的新領導。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各部門的人一哄而上,張王李趙還沒分清楚,都已經吃上喝上了。他暗自查點人數,好傢夥,有十多口人!在商品匱乏的計劃經濟時代,這條專跑外國大碼頭的船隻是個「另類」,船上有的是大蝦,個個都變成了吃大蝦的能手。大大小小的盤子里,堆上了噴香酥脆的罐頭花生米和各種品質優良的罐頭肉。尤其使他驚訝的是,還打開了不止一瓶的茅台酒。根據十多年外事接待工作之經驗,他知道三錢大的杯子,一瓶茅台倒滿杯能倒三十二杯,倒得稍微淺一點,能倒三十六杯。可是在這裡只倒了十幾杯酒,一轉眼,酒瓶就不見了,又打開了下一瓶。他覺得這頓飯吃得不是滋味,酒也喝得彆扭,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提前離席,繼續尋找哪裡是船頭,哪裡是船屁股去了。
哎嗨!姨父發出一個響亮的感嘆詞,說,船上管財務的人沒等我下船,就顛兒顛兒地跑到公司報賬去了,說船上為了招待我而吃了多少大蝦,喝了多少瓶茅台,這個賬都安在我的頭上,用招待我的名義報銷了。這是我好久以後才知道的。這明明是整人嘛,我是個剛從他媽的監獄里出來的人,是個沒見過海船的「旱鴨子」。你要想喝點你就說到明處,等我下了船請你下館子就是了,何必弄了個圈套叫我跳!一把手郭玉駿知道我上當了,就瞞著我,捏著鼻子把賬報了。有人跟著吃了喝了還大造輿論,某某人上船大吃大喝,一次喝了多少瓶茅台,打開了多少聽罐頭,還拉上那麼一幫子人跟著吃喝,整得我以後簡直不敢上船了。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人通知火葬場,說我們公司某家某戶某某人死了,要火化。火葬場就開著拉屍車來拉屍首,可是這個「屍首」還活得好好的,一聽說拉屍車來拉他,就把他嚇得一哆嗦,說,我還沒來得及變成屍首呀,麻煩你們改日再拉吧。